录取通知书像一片片宣告命运的羽毛,纷纷扬扬地落进七月的阳光里。
袁悠缘毫无悬念地被市一中录取,鲜红的录取信封被母亲珍重地放在客厅最显眼的玻璃柜里,成了新的“门面担当”。每一次有客人来访,母亲都会状似无意地提起,语气里的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而吴金浩家,却笼罩在暴风雨过后的死寂里。
那张承载着他全部希望和汗水的艺高录取通知书,此刻只剩下几片零星的碎纸,可怜兮兮地散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像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吴父的怒吼和吴母压抑的啜泣仿佛还在空气中震荡。吴金浩站在客厅中央,背脊挺得笔首,脸色苍白得像纸,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翻涌着袁悠缘从未见过的风暴——愤怒、绝望,还有一种近乎破碎的倔强。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然后,猛地抬头,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剐过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他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只是弯下腰,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片,一片、一片、极其缓慢地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纸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渗出细小的血珠,他也浑然不觉。
袁悠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想冲过去,想拉住他,想告诉他没关系,我们还有办法!但母亲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箍着她的胳膊,眼神严厉地警告着她:**不许动!不许管!**
吴金浩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目光掠过母亲哭红的双眼,在袁悠缘充满担忧和心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歉疚,有不甘,有诀别般的沉重。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出了家门,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巨响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也仿佛砸在了袁悠缘的心上。
“看什么看!回家!”母亲厉声呵斥,强行把袁悠缘拽回了自己家。
那一晚,袁悠缘失眠了。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照不进她心底的恐慌。吴金浩去了哪里?他手流血了吗?他爸爸会不会再打他?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啃噬着她。她偷偷拿出那个藏着海边合影和贝壳书签的日记本,手指一遍遍抚过照片上吴金浩灿烂的笑容,眼泪无声地浸湿了纸页。
第二天一早,顶着两个黑眼圈,袁悠缘趁着母亲做早餐的间隙,像做贼一样溜到了12号楼。她不敢敲门,绕着楼转了好几圈,终于在楼后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摸到了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东西。
是那个画着灯塔、小船和学校的笔记本。翻开,在“桥会塌吗?”那一页的背面,多了几行新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铅笔字:
**“船没沉。**
**碎纸我粘好了(用光了所有透明胶)。**
**艺高,我一定要去。**
**等我消息。别担心(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 船长吴”**
看着那粘得歪七扭八、布满透明胶带的“录取通知书”影印件(显然是吴金浩在某个复印店偷偷印的),还有那个丑丑的笑脸,袁悠缘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是带着希望和力量的。他没放弃!他还在努力造船!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袁悠缘和吴金浩“地下造船厂”的紧张施工期。沟通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却也催生了更隐秘的智慧。
* **“树洞”传书:** 老槐树的树洞成了固定的情报站。袁悠缘会把最新的高中预科资料、重点笔记的复印件、甚至省下零花钱买的素描纸和颜料券塞进去。吴金浩则会放入他粘好的“通知书”、打工的排班表(他在一家快餐店找了份后厨兼职)、以及用包装纸背面画的“造船进度图”——比如一艘越来越结实的小船,或者一个代表学费的数字在慢慢变小。
* **“偶遇”的密码:** 袁悠缘说服母亲同意她去市图书馆“自习”。而吴金浩打工的快餐店就在图书馆附近。于是,每周六下午三点,图书馆三楼靠窗那个能看到快餐店招牌的位置,就成了袁悠缘的固定据点。她会“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去窗边书架找书,而吴金浩也“恰好”会在三点十分左右出现在快餐店门口倒垃圾或短暂休息。隔着一条马路和熙攘的车流,两人目光交汇的几秒钟,就是无声的问候和鼓励。吴金浩会用手势比划“钱存了多少”、“我爸态度”,袁悠缘则用点头摇头示意“收到”、“小心”、“加油”。
* **“借”来的手机:** 袁悠缘的闺蜜张晓菲成了关键“线人”。她用自己的手机注册了一个新的社交小号,头像是一片星空。袁悠缘只有在张晓菲家“一起学习”时,才能短暂地登陆,查看那个小号有没有新消息。吴金浩会在打工间隙,用攒钱买的二手破手机,连上快餐店的WiFi,发来简短的信息:“今天搬了五十箱货,累瘫,但钱+200。” 或者 “老家伙松了点口风,说只要我能自己搞定学费生活费,他不管了(但还是骂骂咧咧)。” 袁悠缘则回复:“一中摸底考排名出来了,第一(小骄傲)。新物理竞赛资料塞树洞了。” 末尾,总不忘加上那个约定好的符号:****。
暑假在焦灼和隐秘的期盼中飞逝。袁悠缘在市一中的尖子生夏令营里如鱼得水,但心总有一角牵挂着城市的另一端。吴金浩则在快餐店的后厨、搬运仓库的烈日下,挥汗如雨地“造船”,手上的茧厚了,晒黑了,但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高中开学的前一周,袁悠缘在树洞里摸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一张崭新的、盖着鲜红公章的缴费通知单复印件(学费部分己被划掉,旁边写着“己搞定!”),还有一张吴金浩用工整了许多的字写的纸条:
**“船票到手!**
**学费靠暑假搬砖+我妈偷偷塞的钱(别告诉她我告诉你了)凑够了!生活费我自己挣!**
**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灯塔见!有重要东西给你!**
**—— 即将启航的船长吴”**
袁悠缘捏着纸条,兴奋得在原地蹦了好几下。他做到了!他真的造好了船,拿到了通往梦想的船票!
第二天,袁悠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以“和张晓菲去书店买辅导书”为由,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外出许可。她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向那个熟悉的海边。
废弃灯塔在九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袁悠缘气喘吁吁地跑上塔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栏杆边的身影。吴金浩晒得更黑了,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形似乎更挺拔了些,少年气里多了几分磨砺后的硬朗。
“优等生,迟到了三分钟!”他笑着转过身,露出一口白牙,阳光落在他眼里,像碎金。
“路上人多!”袁悠缘跑过去,脸颊因运动和激动而泛红。她看着吴金浩,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吴金浩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喏,给你的。高中礼物,兼…道歉礼物。为那个糟糕的‘告别’。”
袁悠缘好奇地拆开报纸。里面是一个自制的、略显粗糙但非常用心的画筒。打开画筒,抽出一卷画纸展开——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画纸上,是**那天在海边灯塔躲雨的场景**。但视角很独特,是从灯塔内部往外看。外面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海水汹涌拍打着礁石,天空阴沉得可怕。然而,灯塔内部,一束温暖的光从上方投射下来,照亮了角落里两个小小的身影:女孩抱着膝盖,微微发抖,男孩侧身挡在她前面,警惕地看着门口的方向(那里有一只模糊的狗的轮廓),一只手还向后,似乎想护住身后的女孩。男孩的侧脸线条紧绷,眼神锐利而坚定,与外面狂暴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灯塔墙壁斑驳,光线昏黄,但画面中心那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却透出一种穿越风雨的温暖和安宁。画的右下角,签着一个飞扬的“吴”字,日期是暑假的某一天。
“那天…你看到的我,是这样的?”袁悠缘的声音有些哽咽,指尖轻轻拂过画中那个保护姿态的男孩。
“嗯。”吴金浩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在我心里,灯塔就该是这样的。外面再大的风雨,里面总有一块地方是亮的,是安全的。”
他顿了顿,看着袁悠缘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袁悠缘,谢谢你。谢谢你一首相信我,谢谢你帮我‘造船’。没有你塞在树洞里的那些资料和鼓励,我可能…真的撑不住。”
袁悠缘摇摇头,珍重地把画卷好:“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带我看海,谢谢你…一首是我的灯塔。”她把“灯塔”两个字说得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海风吹拂着两人的头发和衣角。他们并肩靠在灯塔的栏杆上,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短暂的沉默后,是对未来的郑重约定。
“一中课业很重吧?”吴金浩问。
“嗯,听说魔鬼训练。”袁悠缘点头,“你呢?艺高专业课怎么样?”
“基础肯定差,得拼命补。”吴金浩握了握拳,“但我不怕。”
“我信你。”袁悠缘微笑,“老规矩?”
“老规矩!”吴金浩伸出手指,“树洞,图书馆‘偶遇’,张晓菲的‘星空号’!每周一次消息,每月…争取‘灯塔’碰头一次?”
“一言为定!”袁悠缘勾住他的小拇指,“市一中的袁悠缘,和艺高的吴金浩,都要成为最厉害的那个!”
“必须的!”吴金浩咧嘴一笑,阳光洒满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等我的船造得更大更稳,带你去更远的海!”
九月,新的校园生活拉开了序幕。
市一中果然名不虚传,节奏快得让人窒息。精英云集,竞争激烈。袁悠缘第一次月考就感受到了巨大压力,虽然保住了前十,但离她对自己的要求还差得远。课桌上堆满了竞赛资料,晚自习常常到十点。她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但夜深人静时,疲惫和孤独感也会悄然袭来。这时,她会翻开那个笔记本,看看灯塔和小船,或者登陆张晓菲的“星空号”,看看有没有吴金浩发来的新消息。一条简短的“今天素描课被老师夸了线条有力量!”或者“后厨新来了个暴躁厨师,但炸鸡腿管饱!”,就能让她重新充满电。
艺高的生活对吴金浩来说,是天堂也是地狱。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画画了!第一次走进摆满画架、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味道的专业画室时,他激动得指尖都在颤抖。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从最基础的石膏素描开始,常常画到画室锁门。他的天赋和努力很快得到了专业老师的注意,但也引来了部分基础更好的同学的微妙排挤。同时,打工挣生活费的压力从未消失。快餐店油腻的后厨、沉重的货物搬运消耗着他的体力,但他从未抱怨。每次收到袁悠缘塞在树洞里的重点中学笔记(她总是细心地用不同颜色标注重点)和写着“加油,船长!”的小纸条,他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他把袁悠缘送的那张绝版《海贼王》卡片贴在了画板内侧,那是他的护身符。
**第一次“灯塔会议”** 选在十月的一个周末下午。两人都经历了新环境的洗礼,带着满肚子的话。
“我们素描老师太狠了!一张石膏像画了三天,不满意就重来!”吴金浩啃着袁悠缘带来的面包,吐槽道。
“我们物理老师才可怕,一堂课讲完一章,作业多得像山!”袁悠缘喝着水,“不过竞赛班有个学长超厉害,思路特别清晰…”
“喂喂,在我面前夸别的男生?”吴金浩故意板起脸。
“你幼不幼稚!”袁悠缘笑着推他一把,脸颊微红。
他们分享着新学校的趣事和糗事,吐槽着变态的作业和老师,也交流着学习(画画)的心得。吴金浩给袁悠缘看他最近的素描练习,袁悠缘则拿出竞赛题集和他讨论(虽然吴金浩多半听不懂,但听得津津有味)。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海风带着凉意,但灯塔里充满了久违的、轻松温暖的笑声。
分别时,吴金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画框,里面是一幅小小的、用色大胆的速写:穿着市一中校服的短发女孩,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书,阳光透过窗户在她发梢跳跃。背景是堆叠的书籍,但角落里,巧妙地画了一艘小小的、扬着帆的船。
“送你的。一中的袁大学霸。”吴金浩把画递给她,眼神明亮,“别忘了看海。”
袁悠缘接过画,指尖拂过画中自己的侧脸,心中暖流涌动。她珍重地把画放进包里,抬头看着他:“你也别忘了一中的图书馆,三点十分。”
“忘不了。”吴金浩笑了,露出那颗熟悉的小虎牙,“船长要时刻瞭望他的灯塔。”
两艘小船,终于驶离了最初的港湾,在各自截然不同的航道上,朝着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远方,奋力前行。海风猎猎,波涛汹涌,但灯塔的光,始终在彼此心中亮着,指引着方向,也温暖着独自前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