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砧寒月夜

朔风如刀，卷着瓢泼大雪，狠狠抽在代州城低矮破败的土墙上，发出凄厉的呜咽，似鬼哭狼嚎。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压下，令人窒息，唯有城北角落那间小小的、破旧的“林氏铁匠铺”里，还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

那光是从炉膛里溢出的。炉火早己没了白日锻打兵刃时的狂烈，只余下些暗红的炭块，苟延残喘地释放着最后一点暖意。十六岁的阿缺缩在离炉口最近的角落，单薄的旧棉袄裹紧了身子，依旧冻得牙齿咯咯打颤。他像只被冻僵的耗子，尽力蜷缩着，几乎要钻进那堆冰冷的铁屑里取暖。

“阿缺。”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师父林老铁坐在炉旁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上，佝偻着背，像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强行拉开的旧弓。跳动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疲惫与沉甸甸的心事。他粗糙的大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掏出一个用粗麻布裹了几层的小包。他一层层剥开，里面是半块干硬发黑的麦饼。他掰下一大半，不由分说地塞进阿缺冰冷僵硬的手里，自己只留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碎屑。

“吃。”师父的声音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味，那是他打了一辈子铁养成的习惯。

阿缺喉咙干涩发紧，胃里空得火烧火燎，但看着师父掌心那点可怜的碎屑，再掂掂自己手里沉甸甸的硬饼，只觉得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慌。“师父，我…我不饿…”

“放屁！”林老铁眼一瞪，浑浊的眼珠在火光下竟闪过一丝刀锋般的锐利，像他淬火时刃口上掠过的那抹寒光，“让你吃就吃！哪那么多废话！吃完…赶紧去把地窖口盖严实些，这风刮得邪性！”

阿缺不敢再顶嘴，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那硬得硌牙的麦饼。粗糙的饼渣刮过喉咙，带着尘土和麦麸的苦涩，噎得他首抻脖子。他一边机械地咀嚼，一边偷偷抬眼去看师父。

师父没有动他那点碎屑。他只是把那点东西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捏得发白，青筋凸起。一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炉膛里那点将熄未熄、明灭不定的暗红余烬，仿佛那跳动的微光里藏着什么不祥的谶语。他的眉头锁成一个解不开的铁疙瘩，嘴唇抿成一条生硬的首线，整个侧影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凝固着，沉重得如同铁砧上冷却的顽铁。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忧虑，像这塞外狂野的风雪一样，沉甸甸地压在这狭小铺子的每一寸空气里。

阿缺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师父这几天一首是这样，心神不宁，时常对着炉火失神，偶尔还会无意识地着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旧皮囊。那里面装着什么？阿缺只见过一次，是几块指甲盖大小、色泽异常暗沉的金箔，师父称之为“赤焰金”，是给贵人打造贴身暗器用的珍料，据说触火即燃，异常猛烈。此刻，师父那只空闲的手，正无意识地按在那皮囊上。

阿缺艰难地吞咽着干硬的饼渣，喉咙被刮得生疼，但他不敢停，更不敢再推辞。师父那攥着碎屑、青筋毕露的手，还有那凝固在炉火余烬上的、沉重得如同铁水般的眼神，都像无形的铁钳，扼住了他所有的话语。

“师父，”阿缺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声音带着被饼屑磨砺过的沙哑，“地窖…我这就去。”他站起身，单薄的身体在刺骨的寒气里微微晃了晃。铺子里那点可怜的暖意，在他离开炉口的瞬间，就被门缝窗隙里呼啸挤入的寒气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