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悠缘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母亲说到做到。她的手机被没收,房间里的固定电话分机被拔掉,连电脑都设置了家长控制密码。每天上学放学,母亲亲自接送,目光锐利得像探照灯,扫视着校门口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可疑身影”。袁悠缘成了被严密看守的珍宝,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只剩下学校。
走进教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最后一排那个熟悉的位置。吴金浩低着头,专注地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发顶跳跃。他似乎瘦了些,侧脸的线条更显清晰。袁悠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
她刚坐下,张晓菲就凑过来,压低声音:“你妈昨天打电话给我妈了!问了好多你和吴金浩的事,吓死我了!”
袁悠缘的心猛地一沉:“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就说你们就是普通同学,一起出黑板报呗。”张晓菲吐吐舌头,“不过你妈那语气,啧啧,感觉吴金浩像是什么洪水猛兽。”
袁悠缘苦笑。洪水猛兽?他明明是那个在雨夜给她温暖,在灯塔下保护她的人。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林老师的语文课。袁悠缘努力集中精神,却感觉吴金浩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背上,灼热得让她无法忽视。下课时,林老师宣布:“下周黑板报评比,主题‘冲刺中考’。袁悠缘,吴金浩,你们是老搭档了,这次也交给你们。”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两人身上。袁悠缘感到母亲无形的目光也穿透了墙壁射来。她张了张嘴,想拒绝,却听见吴金浩平静的声音响起:“好的,林老师。”
袁悠缘惊讶地回头,正对上吴金浩看过来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安抚,有坚持,还有一丝她读懂的默契——**别怕,有我在。**
放学铃声响起,袁悠缘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眼角余光瞥见吴金浩也磨磨蹭蹭。母亲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教室。袁悠缘深吸一口气,拿起物理课本,走到吴金浩座位旁。
“吴金浩,”她的声音有点干涩,努力维持公事公办的语气,“林老师说黑板报要早点定稿。关于内容,我初步想了几个方向,写在...写在物理课本第78页的空白处了。你有空看看,有什么想法...写在旁边就行。”
她把厚厚的物理课本放在吴金浩桌上,动作有些僵硬。吴金浩愣了一下,随即接过,手指不经意地划过书页边缘:“知道了,学习委员大人。”
袁悠缘的心跳快得像打鼓。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快步走向门口的母亲,手心全是汗。
“跟他说什么?”母亲皱眉问。
“黑板报的事,林老师布置的任务。”袁悠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奇。
母亲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袁悠缘把自己锁进房间,第一时间翻开物理课本第78页。空白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心里一空,随即又骂自己傻——他怎么可能当着同学的面写?也许他根本没明白...
第二天一早,袁悠缘几乎是冲进教室的。她的物理课本安静地躺在桌肚里。她屏住呼吸,颤抖着翻到第78页。
**空白处多了一行铅笔小字,字迹是她熟悉的飞扬:**
**“内容方向很好。插图我想用‘攀登山峰’和‘扬帆起航’的意象,呼应冲刺主题。PS:第102页例题3的解法,我觉得你的更巧妙。”**
字迹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笑脸。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袁悠缘紧紧攥着课本,指关节发白,才忍住眼眶的酸涩。他懂了!他不仅回应了黑板报,还用讨论习题做掩护!这个小小的折角,这行铅笔字,成了他们之间秘密的桥梁。
他们的“密码”就这样悄然建立。
* **课本折角:** 代表有信息传递。折在特定页码的特定位置,代表不同的含义(如左上角折页=有想法;右下角折页=需要讨论)。
* **课本空白处的批注:** 表面讨论习题或知识点,夹杂着真正想说的话,用特定的符号(比如那个笑脸)表示私密内容开始或结束。
* **黑板报的角落:** 成了他们的“留言板”。袁悠缘会在设计好的版面角落,用粉笔画一个极其微小的特定图案(比如一颗星代表“收到”,一朵云代表“心情不好”)。吴金浩则会在他负责的插画背景里,用极细的笔触藏入回应(比如在树叶脉络里藏一个“OK”,在云层阴影里画一只代表“加油”的小鸟)。
这些细微的痕迹,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学生课本上常见的涂鸦或黑板报上无心的点缀,却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联系。每一次成功的“信息”传递,都像一次隐秘的胜利,让袁悠缘在母亲高压的牢笼里,呼吸到一丝自由的空气。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袁悠缘母亲显然没有放松警惕。她开始频繁地给林老师打电话,旁敲侧击地询问女儿在校情况,特别是“是否还与那个姓吴的男生有过多接触”。林老师起初还耐心解释只是正常的工作合作,但次数多了,也隐约感觉到家长过度的担忧。
一天午休,袁悠缘被林老师叫到办公室。
“坐吧,悠缘。”林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但带着探究,“最近学习压力大吗?我看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袁悠缘心里咯噔一下:“没有,林老师,我在认真复习。”
“嗯,你一首很自觉。”林老师点点头,话锋一转,“你妈妈...很关心你。她似乎对吴金浩同学有些...看法?”
袁悠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你们一起出黑板报,是正常的同学合作,老师是支持的。”林老师斟酌着词句,“不过,中考在即,一切还是以学业为重。必要的接触可以,但也要注意分寸,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好吗?你妈妈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了,林老师。”袁悠缘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她。连老师,都成了母亲监控的延伸吗?
回到教室,袁悠缘情绪低落。她在数学课本第56页(代表“心情低落”)折了个小小的角,默默放在吴金浩桌上。
下午自习课,吴金浩传回课本。第56页的空白处,画着一只线条简单却神气活现的小海鸥,正迎着风浪飞翔。旁边一行小字:“风浪越大,鱼越贵(海鸥才能飞更高)!PS:这题辅助线加得妙!”
看着那只倔强的小海鸥,袁悠缘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他总是这样,用他的方式告诉她:别怕。
机会出现在两周后。学校学生会组织“中考冲刺学习经验交流会”,要求每个班的学习委员和一名学生代表参加。袁悠缘作为学习委员必须出席。而(3)班的学生代表,经过投票,竟然选了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吴金浩——理由是“他进步最大,最有说服力”。
袁悠缘听到结果时,心跳如雷。母亲得知后,眉头紧锁:“一定要去?不能请假?”
“不能,林老师说很重要,每个班必须有人到场记录。”袁悠缘拿出准备好的说辞,“就在学校大会议室,很多老师和同学都在。”
母亲审视了她良久,才勉强点头:“开完会立刻回家,不准逗留。”
会议冗长而枯燥。各班的学委和代表轮流上台发言,分享学习方法、时间管理心得。袁悠缘坐在台下,努力做着会议记录,心思却全在不远处那个身影上。吴金浩代表(3)班上台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依旧有点乱,但站在讲台上,眼神明亮,侃侃而谈自己如何从“吊车尾”一步步赶上来的经历,重点感谢了“班级浓厚的学习氛围和同学们无私的帮助(特别提到了学习委员分享的错题本方法)”,幽默真诚,引得台下阵阵掌声。
袁悠缘低头记录,掩饰着嘴角的笑意和心底的骄傲。
会议结束,人群涌向门口。袁悠缘故意放慢脚步收拾东西。吴金浩也磨蹭着。趁着人流的掩护,他快步走到袁悠缘身边,将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塞进她抱着的会议记录本下面。
“你的会议记录本掉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袁悠缘耳中。
袁悠缘心领神会,紧紧抱住那摞本子:“谢谢。”
两人目光飞快地交汇,又迅速分开,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袁悠缘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首到坐进母亲来接她的车里,她才敢悄悄翻开吴金浩塞给她的那个普通笔记本。
里面没有字。
只有**画**。
第一页,画的是灯塔。风雨飘摇,灯塔的光芒却穿透黑暗,照亮了一小片汹涌的海面。灯塔的窗户里,依稀有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小小身影。
第二页,是教室。最后一排的男孩正偷偷看着前排女孩的背影,女孩的马尾辫上,别着一枚小小的贝壳发卡(那是袁悠缘最近开始戴的)。
第三页,是星空。璀璨的银河下,两个火柴人并肩坐在草地上,其中一个指着划过天际的流星。
最后一页,是两所相邻学校的轮廓图。一所标注着“市一中”(顶尖重点高中),一所标注着“艺高”(市艺术高中,以美术专业闻名)。在两所学校之间,画着一座由书本和画笔搭建的、摇摇晃晃却努力连接的桥。桥的这头站着短发女孩,那头站着头发乱翘的男孩。旁边一行小字:“桥会塌吗?”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袁悠缘猛地合上笔记本,看向车窗外飞逝的街景。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母亲的阻拦,知道她的压力,知道她对星空的向往,更知道他们共同面临的未来抉择——中考后,成绩顶尖的她必然进入市一中,而有美术特长的他,目标则是艺高。两所学校在城市的两端。
他画了一座桥,却在问:桥会塌吗?
袁悠缘擦掉眼泪,拿出自己的笔,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用力写下一行字:
**“只要想走,总能找到路。桥塌了,就造船。PS:你的发言很棒。”**
第二天,她利用课间操时间,将笔记本混在需要还回学生会的资料里,准确地放到了吴金浩的课桌上。
放学时,袁悠缘在母亲催促下走向校门。经过宣传栏,她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最新的黑板报——她和吴金浩合作的“冲刺中考”主题板报获得了一等奖。在板报右下角,那片象征“学海”的蓝色波浪里,她敏锐地发现,多了一艘用白色粉笔勾勒出的、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小船。小船正扬着帆,破浪前行。
袁悠缘低下头,嘴角扬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微笑,快步走向等待的母亲。
造船,就造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