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公寓的门廊里,空气仿佛凝固了。袁悠缘握着门把手,看着门外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母亲,以及母亲目光扫过她手中手机屏幕上吴金浩那张愕然的脸时,那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的表情。
“妈?!您…您怎么来了?”袁悠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下意识地将手机屏幕往怀里收了收,但这个动作显然己经晚了。
视频那端的吴金浩,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低气压。他瞬间僵住,大脑飞速运转:打招呼?挂断?还是…原地装死?最终,求生欲让他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滑稽的笑容,对着屏幕挥了挥手:“阿…阿姨好!您…您到波士顿了?”
袁母脸上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迅速被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取代。她没理会吴金浩的问候,只是对着袁悠缘,努力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傻孩子,愣着干什么?快让妈进去。坐十几个小时飞机,骨头都快散架了。”她说着,自顾自地提着东西挤进了门,目光迅速扫过这间不大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公寓。
袁悠缘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对着手机说:“金浩,我妈来了,我先…”
“哦哦哦!好的好的!阿姨您好好休息!悠缘你好好陪阿姨!我先挂了!”吴金浩如蒙大赦,语速飞快地说完,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袁悠缘看着黑掉的屏幕,心里五味杂陈。她关上门,转身看着正将保温盒和那份印着吴金浩获奖新闻的S市日报放在小餐桌上的母亲,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妈,您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袁悠缘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袋子。
“提前说?”袁母首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语气带着一丝嗔怪,“提前说,你肯定又是‘妈我很好’、‘妈你别担心’,然后不让我来。我不亲眼看看,怎么放心?”她的目光落在女儿明显瘦削的脸颊和眼底浓重的青黑上,心疼瞬间盖过了其他情绪,“你看看你,这才来多久,就瘦成这样!脸色也差!是不是天天熬夜不吃饭?”
袁悠缘心头一暖,也涌上一丝愧疚。“没有,妈。就是最近项目…有点忙。”她含糊地带过,不想让母亲担心那些学术场上的刀光剑影。
“再忙也要吃饭睡觉!”袁母不容置疑地说着,熟练地打开带来的保温盒,一股熟悉的、家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喏,你爸一大早炖的红烧排骨,还有你爱吃的清蒸鱼,都还温着。快,趁热吃!”
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和桌上冒着热气的家乡菜,袁悠缘的眼眶有些发热。她默默坐下,拿起筷子。熟悉的味道瞬间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和空荡的胃,也让她连日来的疲惫无所遁形。
袁母坐在对面,看着女儿埋头吃饭的样子,眼神复杂。她拿起那份报纸,状似无意地开口:“在机场看到这份报纸,没想到小吴…还挺有出息,拿了个设计大奖。”她的语气听不出太多褒贬,更像是一种陈述。
袁悠缘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母亲:“嗯,金浩他很努力,也很有想法。那个方案…是他一首想做的。”
“想法是不错,”袁母点点头,话锋却微妙地一转,“不过报纸上也说了,是公益竞赛。这种奖项,名气大于实际吧?真落到现实项目里,又是另一回事了。他那个公司…能支持他做这些‘理想化’的东西?”她的话语里,依旧带着对吴金浩事业根基的审视和对现实可行性的怀疑。
袁悠缘听出了弦外之音,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母亲:“妈,金浩他很清楚现实。他也在努力争取落地的机会。而且,他有才华,有韧性,我相信他。”
“相信…”袁母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落在女儿坚定的脸上,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妈当然希望你好。但悠缘,现实不是光靠‘相信’就能撑过去的。你们现在…隔着这么远,各自都在起步爬坡的时候,变数太多了。”
她没有再提吴金浩的名字,但话语里的忧虑清晰可辨。袁悠缘知道,母亲这次千里迢迢赶来,除了担心她的身体,恐怕更重要的,是想近距离“考察”一下她在这异国他乡的真实状态,以及…她和吴金浩这段感情在物理距离拉远后的“抗压能力”。
接下来的几天,袁悠缘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
袁母像一个细致入微的观察员,同时也是个尽心尽力的生活助理。她每天变着花样给袁悠缘做营养餐,监督她按时吃饭睡觉,甚至试图帮她整理书桌(被袁悠缘以“资料分类有自己习惯”为由婉拒)。然而,这份无微不至的照顾背后,是袁母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
她会不经意地问起袁悠缘实验室同事的情况,尤其是“有没有比较聊得来的华人同学?”;她会旁敲侧击地打听导师的为人,项目进展是否顺利,压力大不大;她更会在袁悠缘和吴金浩视频通话时,“恰好”出现在旁边,听着他们讨论工作、分享琐事,观察着女儿通话时的神情语气。
袁悠缘努力在母亲面前表现得轻松愉快,汇报工作时也只拣好的说。但袁母何等敏锐?她能感受到女儿眼底深处的疲惫和偶尔走神时流露出的巨大压力。这让她更加心疼,也更加忧虑。
**MIT的量子风暴并未因母亲的到来而停歇,反而更加汹涌。**
袁悠缘在导师限定的高压下,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去完善那个“颠覆性模型”的数学推导和模拟验证。巨大的脑力消耗让她即使在母亲做的美食面前也常常食不知味,夜里更是辗转难眠。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那个神秘的“MIT_Quantum_Walker”ID,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这次没有问候,没有试探,只是在她一次深夜将部分推导过程上传到实验室内部协作平台后不久,对方发来了一条指向性极强的消息:
**MIT_Quantum_Walker: Equation (7b) on p.12 – the non-linear coupling coeffit seems unstable under high-frequency perturbation. Have you sidered the damping factor from [Reference Paper X]? It might stabilize it. (第12页公式(7b) – 这个非线性耦合系数在高频扰动下似乎不稳定。你考虑过[参考文献X]里的阻尼因子吗?它可能能使其稳定。)**
这条消息像一道冰锥,刺穿了袁悠缘的神经!对方不仅对她的研究进度了如指掌,甚至能精准指出她推导中的一个潜在弱点,并给出改进建议!这绝不可能是巧合!一种强烈的、被时刻监视和剖析的恐惧感攫住了她。这个人是谁?陈师兄?还是实验室里某个她没注意到的竞争者?导师知道吗?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未知的目光之下。
她强忍着回复质问的冲动,只是默默记下那条建议,并立刻检查了自己的推导。更让她心惊的是,对方指出的问题确实存在,而那份参考文献X,她之前确实忽略了!这让她既愤怒于被窥探,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眼光的毒辣。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几欲作呕。
**S市,吴金浩的“夹缝求生”正式拉开序幕。**
筑界集团参与的那个旧城微更新项目,在吴金浩获得竞赛一等奖的光环加持下,顺利中标。王总监果然将项目交给了他主要负责,但预算卡得极其严格,方案也被要求大幅简化。
吴金浩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着被王总监用红笔圈掉、打上“成本过高”、“周期太长”、“操作复杂”标签的“居民口述历史墙”、“社区记忆时光胶囊”、“可生长艺术装置”等核心模块,心在滴血。这些,是他方案真正的灵魂。
“金浩啊,”王总监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做项目,要懂得取舍!重点是把外立面翻新做好,弄几个有设计感的景观小品,把‘记忆唤醒’的概念挂上,宣传材料做漂亮,让领导和甲方看到实实在在的变化就行!那些花里胡哨的互动,以后有机会再说!”
吴金浩看着王总监那精明世故的脸,知道争辩无益。他只能咬着牙,在阉割后的框架内,绞尽脑汁地试图塞进一点“灵魂”的碎片。
他利用下班后的时间,独自跑去项目所在的旧街区,挨家挨户地拜访,和老人们聊天,记录下那些即将被遗忘的故事和地名。他偷偷修改景观小品的设计,在其中融入收集到的老街元素符号。他甚至自掏腰包,设计了一套简单的二维码系统,打算贴在改造后的街角,链接到他个人搭建的一个小网站,上面放着他采访整理的街区故事和老照片——虽然这完全不在项目预算和规划内。
每一次偷偷的“夹带私货”,都像在走钢丝。他既要做出符合王总监要求的“表面光鲜”,又要守护自己心中那份对“真实记忆”的坚持,还要提防项目组其他同事(尤其是老李)的“告密”可能。身心俱疲,压力巨大。
和袁悠缘的视频通话,成了他唯一的喘息。但袁母的存在,让每次通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他不敢过多倾诉工作的憋屈和压力,怕袁母听到后更添忧虑;袁悠缘也总是报喜不报忧,只说她研究有进展,绝口不提那个神秘ID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两人隔着屏幕,分享着日常的琐碎和强装的轻松,却都能感受到对方笑容背后的沉重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克制。
**暴风雨前的宁静,在一个波士顿的雨夜被打破。**
袁母来了一周后,袁悠缘终于迎来一个关键的模拟验证节点。如果成功,将是她模型成立的最有力支撑。她熬了一个通宵,紧张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袁母心疼女儿,默默陪在旁边,热了几次牛奶。
凌晨三点,模拟结束。屏幕上跳出一个绿色的“VALIDATION SUCCESSFUL”(验证成功)!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袁悠缘紧绷的神经,她激动地跳起来,一把抱住旁边昏昏欲睡的母亲:“妈!成功了!模型的关键验证通过了!”
袁母被女儿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狂喜吓了一跳,随即也被她的情绪感染,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太好了!悠缘!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女儿是最棒的!”
就在这时,袁悠缘的手机响了。是陈师兄打来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Yuan,恭喜!模拟结果我看到了!太漂亮了!导师刚才也给我发了邮件,非常满意!不过,关于那个高频扰动下的稳定性问题,我有些想法想跟你当面讨论一下,你现在方便吗?我在实验室咖啡间。”
袁悠缘的好心情瞬间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又是他!他怎么第一时间就知道结果了?那个神秘ID…和他有关吗?她看了一眼身边面露关切和一丝好奇的母亲,犹豫了一下。不去,显得刻意;去,又觉得别扭。
“陈师兄,我现在…不太方便,我妈在我这里。”袁悠缘婉拒道。
“哦?阿姨来了?那正好!我这里有刚买的波士顿有名的芝士蛋糕,带过来给阿姨尝尝?顺便聊聊模型?很快,不耽误你们休息!”陈师兄的语气热情得近乎殷勤,不容拒绝。
袁悠缘还没想好怎么回绝,袁母己经听到了电话内容。她看着女儿略显为难的神色,以及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样子,心中警铃微作。一个年轻男同事,深夜主动送蛋糕上门讨论工作?她立刻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悠缘,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这都几点了?让陈同学也早点休息吧。蛋糕就不用了,谢谢他的好意。你们工作上的事,明天白天在实验室再讨论也不迟。”
电话那头的陈师兄显然听到了袁母的声音,沉默了两秒,随即笑道:“啊,好的好的!阿姨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那Yuan,我们明天组会后再聊!代我向阿姨问好!”电话匆匆挂断。
袁悠缘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母亲。袁母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这个陈师兄…好像很关心你的工作?”
“嗯…同组的同事,研究方向接近。”袁悠缘含糊地解释。
袁母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女儿的手:“悠缘,高处不胜寒。妈不懂你的研究,但妈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自己…要心里有数。”
窗外,波士顿的夜雨敲打着玻璃,淅淅沥沥。公寓内,成功的喜悦尚未散去,却己被母亲敏锐的观察和那个如影随形的“MIT_Quantum_Walker”带来的寒意悄然渗透。大洋彼岸的S市,吴金浩或许正伏案修改着那份被阉割的设计图,试图在妥协的缝隙中点亮一丝微光。
母亲的越洋考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袁悠缘光鲜学术成就下的真实压力与潜在危机;也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星光走廊”下,激起了信任与猜疑的涟漪。风暴的云层,正在这宁静的雨夜之上,无声地积聚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