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真相如同最凛冽的寒风，吹散了苏芷心底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也意外地吹开了一片澄澈的天空。那场无声的痛哭之后，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在她心底沉淀下来。眼泪洗去了茫然和恐惧，留下的是天山赋予她的坚韧和对医道的执着。
她不再沉溺于自怨自艾，也不再执着于去揣摩沈砚辞那深不可测的心思。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用自己唯一能掌控的方式——医术，成了她心中唯一的目标。
身体依旧虚弱，心口的隐痛如同背景音般挥之不去。但苏芷开始主动调养。她不再被动地等待青黛端来的滋补汤药，而是根据自己的体质和天山所学的养生之道，列出了一份详细的药膳单子。
“夫人，您这是……”青黛看着单子上罗列的茯苓、山药、莲子、芡实、当归、黄芪、以及一些她不太熟悉的药材名称，有些迟疑。
“照着这个，去厨房准备食材。”苏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清亮了许多，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无神，而是沉淀着一种专注的光。“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这些药食同源，温和滋补，比那些大补的参茸更适合我现在的状况。”
青黛看着苏芷眼中那份久违的、属于医者的笃定光芒，心中微动，不再多言，恭敬应下：“是，夫人。”
苏芷甚至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亲自去了相府那巨大而井然有序的厨房重地一次。她的出现，让原本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厨房瞬间安静下来。掌勺的大师傅、切墩的帮厨、烧火的丫头，无不惊愕地看着这位气质空灵、却带着不容侵犯气场的新夫人。
“夫人，这油烟之地，您怎么亲自来了？”胖胖的厨房管事王嬷嬷连忙上前，脸上堆着笑，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松鹤堂的事迹己经传开，她们对这位夫人多了敬畏，但也好奇。
“无妨。”苏芷语气平和，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食材和调料，“我需要一个小炉灶，一个砂锅，每日辰时、申时，按这个单子为我准备药膳食材，我自己来炖煮。”她将单子递给王嬷嬷。
王嬷嬷接过单子，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和搭配奇特的药材食材，心里犯嘀咕，面上却不敢怠慢：“是是是，老奴这就安排！夫人放心，定给您准备得妥妥当当！”
苏芷点点头，没再多言。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山珍海味，最终落在一小筐新鲜的山药和几颗的莲子上，眼神柔和了一瞬。这才是滋养生命的根本。
于是，听雪轩的小厨房里，开始每日飘散出奇特的药草香气。苏芷穿着素净的衣裙，系着围裙，亲自守着小小的砂锅。她动作不算熟练，甚至有些笨拙——毕竟在天山，更多是采药炼丹，而非庖厨之事。但她神情专注，如同在炮制一味珍贵的丹药，耐心地控制着火候，看着清澈的水渐渐变成温润的乳白色或琥珀色，药材和食材的精华在其中交融。
“夫人，您歇着吧，让奴婢来看着火。”白薇在一旁看着心疼，夫人脸色还没好透呢。
“不用，”苏芷轻轻搅动着锅里的汤羹，嘴角甚至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极淡的、纯粹的笑意，“看着它们慢慢变化，也是一种修行。火候差一分，药性便不同。”这是师傅教她的道理。她沉浸在药香和专注中，暂时忘却了相府的冰冷和身体的痛楚。
第一碗药膳出锅。白瓷碗里，是色泽温润的茯苓山药羹，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谷物的清甜。苏芷尝了一口，微微蹙眉。味道……很淡，带着茯苓特有的土腥气和山药的微涩，并不算可口。
“夫人，这……”白薇看着苏芷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
“药性是对的。”苏芷放下勺子，眼神清亮，“但确实寡淡了些。明日加些去腥提味的陈皮，再配一小碟桂花蜜试试。”她不是在抱怨，而是在认真地总结经验，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学徒。
老夫人那边，苏芷并未因“冲喜”真相而心存芥蒂。她感念老夫人那日松涛阁的未加苛责，更记得老夫人腿疾缓解后那声真切的“好孩子”。医者仁心，无关其他。她主动提出，根据天气变化和老夫人体质，定期为老夫人施针巩固，并同样开了一份温养关节、强筋健骨的药膳方子。
“好！好！阿芷有心了！”老夫人看着苏芷认真写下的方子，眼中满是欣慰。苏芷那专注施针时散发的沉静力量，以及此刻对药膳的用心，都让她对这个孙媳愈发看重。她不仅吩咐松鹤堂的小厨房每日按方炖煮，更默许了苏芷在听雪轩的“折腾”。
这日午膳，老夫人特意派人请沈砚辞到松鹤堂一同用饭。沈砚辞公务繁忙，但祖母相召，从不推辞。
精致的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然而，在老夫人面前，却多了一盅看起来朴实无华的汤品——正是苏芷开方，松鹤堂小厨房炖煮的“杜仲牛膝骨汤”，汤色清亮，飘着几粒枸杞和红枣，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辞儿，尝尝这个。”老夫人亲自舀了一小碗，推到沈砚辞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这是阿芷特意为祖母开的方子，说是温养筋骨的，味道……倒也特别。你整日案牍劳形，也该补补身子。”
沈砚辞目光落在那碗颜色清淡的汤上，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嗅觉敏锐，那汤里除了食材的味道，还有几味他熟悉的药材气息。他抬眸，深邃的目光掠过坐在下首、安静垂眸的苏芷。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衣裙，如同雨后新竹，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但那专注熬药时眼中的光芒，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孙儿谢祖母关心。”沈砚辞没有拒绝，修长的手指拿起调羹，舀起一勺汤，送入唇中。
瞬间，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牛骨汤的醇厚被药材的味道彻底覆盖，杜仲的微苦、牛膝的草腥气、混杂着红枣枸杞的甜腻，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堪称诡异的味道！既不清爽，也不醇厚，反而带着一股沉闷的、让人舌根发紧的怪味！
饶是沈砚辞定力超群，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握着调羹的手指也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强行压下喉头那股想要皱眉的冲动，面不改色地将汤咽了下去，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老夫人看着孙子面不改色的样子，倒是有些意外，随即笑道：“如何？阿芷说了，这药膳重在效用，味道是其次。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沈砚辞放下调羹，拿起一旁的素帕，极其自然地沾了沾唇角，仿佛只是为了拭去汤渍。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苏芷，声音听不出喜怒：“祖母说的是。夫人有心了。”
苏芷一首低垂着眼帘，看似温顺，实则用余光紧张地观察着沈砚辞的反应。她当然知道这药膳的味道……一言难尽。看到沈砚辞那瞬间的僵硬和强行咽下的动作，她心底莫名地，竟然生出了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极其微小的雀跃？
就在这时，她听到沈砚辞那句“夫人有心了”，下意识地抬起头。
西目相对。
沈砚辞的目光依旧深邃莫测，带着惯有的审视。但苏芷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强忍不适的僵硬。
苏芷的心猛地一跳，随即，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她纯净心性的反应占了上风。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身份，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权倾朝野、冷酷无情的左相。她只是看到一个人被迫喝下了味道奇怪的东西，那瞬间的僵硬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怜？
于是，在老夫人慈爱的目光下，在沈砚辞深邃的注视下，苏芷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竟然漾开了一丝极其无辜、极其纯净的笑意。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不解沈砚辞为何会有一瞬间的僵硬，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带着点天真意味的语气，软软地开口：
“良药苦口呀！相爷，这汤对筋骨和气血都好的，您多喝点？”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饭厅。
“噗——”旁边侍立的一个小丫鬟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又立刻死死捂住了嘴，吓得脸色发白。
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看着孙子那难得一见的、几乎要绷不住表情的俊脸，再看看苏芷那一脸无辜认真的小模样，忍不住“呵呵”低笑了起来，眼中满是促狭和愉悦。这丫头，还真是……胆大又单纯得可爱！
沈砚辞握着素帕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他看着苏芷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眸，看着她唇角那抹纯粹到近乎傻气的笑容，听着她软糯糯地说着“良药苦口”……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荒谬、气闷和一丝丝奇异波动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圈不受控制的涟漪。
他该斥责她无礼吗？
可她眼神干净得像初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他该拂袖而去吗？
可祖母正笑得开怀……
最终，沈砚辞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苏芷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最浓的墨。他什么也没说，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箸离他最近的、最清淡的素菜，优雅地送入口中，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药膳风波”从未发生。
只是，那碗味道奇特的“良药”，他再也没有碰过一下。
苏芷看着他沉默地吃着素菜，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心底那点小小的、恶作剧般的雀跃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妙的感悟。原来，这位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相爷，也有被“良药”噎住的时候？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午膳在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氛围中结束。老夫人心情愉悦，沈砚辞沉默如山，而苏芷，则在心底悄悄记下：下次给相爷的“补汤”，或许……可以少放点杜仲？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