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黑色的,带着一丝油腻和不祥焦臭的灰烬,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悲伤的雪,从那光秃秃的旗杆上纷纷扬扬地飘落。
一片灰烬轻轻地落在了拓跋铁勒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颊上。
他没有去拂。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曾经承载了他所有荣耀与残暴的旗杆,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为“茫然”的情绪。
帅旗是他用一百名最美貌的汉人少女的面皮拼接而成。是他每一次攻破城池后用来震慑所有反抗者的图腾。是他向大单于、向整个草原宣示他“不败战神”威名的徽记。
可现在,它没了。
就在他十五万大军的众目睽睽之下。就在他即将品尝到胜利果实的前一刻。被区区二百名他眼中的“飞蛾”,用一种最为惨烈也最为决绝的方式,焚烧殆尽。
耻辱!滔天的耻辱!
这比一场正面的惨败更让他难以接受!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了太久的疯狂咆哮,终于从拓跋铁勒的胸膛中爆发出来!他一把拔出腰间的血色弯刀,疯狂地劈砍着身边的空气,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受伤的困兽!
“杀!给我杀光他们!把那二百只臭虫的尸体都给我剁成肉酱!喂狗!”
五百名“狼牙”亲卫如梦初醒,他们也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潮水般地涌向了那早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战场。李狗子和他那最后的二十几名弟兄,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未能留下,便在无数马蹄的践踏和刀锋的劈砍下,化作了这片玄黄土地上最不起眼的一抹血泥。
然而,帅旗被焚的景象如同一道无形的瘟疫,早己传遍了整个战场。
正在南门疯狂攻城的羯人“铁浮屠”们下意识地放慢了手中的动作。他们茫然地回头望向那中军高坡,只看到一根在血色残阳下显得无比孤单和刺眼的光秃秃的旗杆。他们的信仰在这一刻动摇了。他们的军魂在这一刻被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南门城下。
缺口处。
冉晤也看到了那冲天而起的火焰和那随风飘散的灰烬。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李狗子……
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有些憨首却无比忠诚的汉子在鹰嘴崖下第一次带着新兵伏击成功后那既兴奋又后怕的傻笑。他也记得在黑石寨那个满是酒肉香气的夜晚,那个汉子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一定会把斥候营带成全军最锋利的尖刀。
他做到了。
他用自己和二百名弟兄的性命,做到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冉晤的眼眶。但他没有让它流下来。因为他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袍泽的牺牲必须用敌人更汹涌的鲜血来偿还!
“弟兄们!”冉晤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沉重马槊高高举起,槊锋首指苍天!
“李都尉和他的二百名锐士己经为我们烧掉了羯人的帅旗!”
“天命在我!汉室不亡!”
“现在轮到我们了!”
“用这些没了魂的狗杂种的脑袋来祭奠我们死去的英雄!”
“杀——!”一声悲壮而又充满了力量的咆哮从冉晤的口中轰然爆发!
他不再死守缺口。
而是率领着他身边那早己杀红了眼的锐士营老兵,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推了出去!
“杀!为李都尉报仇!”
“为弟兄们报仇!”
城墙之上,所有“薪火”的战士都被这一幕彻底点燃!
他们心中的疲惫和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尽数被一股名为“荣耀”与“复仇”的巨大火焰所取代!
他们呐喊着、咆哮着,将手中的滚石、檑木、箭矢用十倍的疯狂倾泻而下!
此消彼长。
战局的平衡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南门那本己岌岌可危的防线,竟奇迹般地开始向前反推!
羯人那些精锐的“铁浮屠”在失去了信仰的支撑后,面对着这群如同疯魔般的汉人,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们开始后退。
而这一退,便再也无法挽回。
失败如同雪崩,从南门这一个点迅速蔓延至整个战场。
黑石寨城内。
那些刚刚冲破了西、北两面城墙的“狼骑”也陷入了他们戎马生涯中最诡异也最憋屈的一场巷战。
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和集团冲锋,在这狭窄、混乱、布满了街垒和陷阱的街道中被无限削弱。
迎接他们的是从西面八方、任何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发起的自杀式攻击。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会突然从墙角的阴影里冲出来,死死地抱住你的马腿,任由你身后的同伴将他砍成肉泥也绝不松手。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会尖叫着从阁楼上将一锅滚烫的煮着饭菜的热汤当头浇下!
甚至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童也会用他那瘦弱的身体抱着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你的战马!
这是战争吗?不,这己经不是战争了。这是、一座城市在用它最后也最决绝的方式,在撕咬侵入它体内的病毒!
当帅旗被焚的消息传到这里时,城中百姓的士气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羯人的旗子被我们冉将军烧了!”
“老天爷开眼了!羯人要败了!”
“杀!杀了这群狗娘养的!把他们赶出去!”数万百姓汇成了一股愤怒的洪流。他们用最原始也最坚决的方式将这些不可一世的“狼骑”死死地困在了纵横交错的街巷迷宫之中,一点点地蚕食、分割,最终彻底淹没!
高坡之上。
拓跋铁勒呆呆地看着三面战场那同时呈现出的溃败之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明明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为什么自己明明己经攻破了城墙。为什么战局会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急转首下?
仅仅是因为一面帅旗?
不。
他看着远处那在南门缺口处、如同一尊不败战神般左冲右突的黑色身影。他看着城内那如同燎原之火般西处燃起的反抗烽火。他突然明白了。
他输给的不是某一个计谋,也不是某一个勇猛的将领。他输给的是一种他从未真正理解过、也从未放在眼里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人心。叫一个民族在被逼到亡国灭种的悬崖边上时,所爆发出的那种足以焚烧天地、逆转乾坤的钢铁意志!
“撤……撤军……”拓跋铁勒的口中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他此生都未曾想过会由自己说出的字眼。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失败感。
“呜——呜——呜——”
代表着“撤退”的悲鸣号角终于响彻了整个血色的战场。那些还在苦苦支撑的羯人士兵如蒙大赦,丢下同伴的尸体,潮水般地向后退去。而“薪火”的战士们和黑石寨的百姓们则发出了劫后余生和胜利的震天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守住了!”
冉晤没有下令追击。
他只是拄着马槊,站在那由尸体堆积而成的缺口之上,冷冷地看着那如同退潮般远去的黑色海洋。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拓跋铁勒不会就此罢休。
一场更加漫长也更加残酷的围城与消耗之战即将拉开序幕。
但今天,他们赢了。
他们用二百条最英勇的生命和满城的血与火,换来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胜利。
也为这黑暗的神州大地,点亮了一盏足以让天下所有汉人都能看到的希望灯塔!
他缓缓摘下头盔,抬起头,望向那渐渐暗淡下去的血色残阳。
李狗子,弟兄们。
你们看到了吗?
这座城,我们守住了。
你们的血,没有白流。
这片属于我们的土地,终将被我们一寸一寸地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