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足以撕裂神魂的风暴,己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延西巷又恢复了它往日的模样。白日冷清,夜晚喧嚣。巷口的垃圾桶依旧在固定的时间散发出酸腐的气味,邻里间的争吵和欢笑依旧在固定的分贝上演着。人间烟火,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顽固的遗忘剂,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掩盖最可怕的真相。
“二流烧烤”的摊子前,炭火烧得正旺。
姜留沉默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油脂滴落在滚烫的木炭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升腾起一股焦香的、令人心安的白烟。他的动作和往常一样熟练,眼神却有些放空。
没有人知道,在他那片几近崩毁的识海深处,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自从那天在绝望中听到了那段奇异的、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古调后,他的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那段旋律,如同一个高维的“密钥”,在他的神魂中开启了一扇他从未想象过的门。门后,不再是混沌的灵力感知,而是一个……由无数精密符号和法则构成的、如星河般浩瀚的数据库。
他依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思考,都仿佛与那个庞大的系统产生了某种微弱的、不为人知的共鸣。
他的神魂创伤并未痊愈,反而因为这种共鸣而时常感到一种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己经从一个身处棋局之中的“棋子”,变成了一个试图理解棋盘规则的“旁观者”。
“老姜,发什么愣呢?那串腰子都要烤成炭了!”老木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姜留回过神,手腕一翻,将一串烤得微微焦黑的腰子从火上拿开,随手扔到一旁的盘子里,没好气地说道:“你吃。”
“嘿,我这暴脾气!”老木吹胡子瞪眼,“你烤糊了还有理了?”
姜留没搭理他,只是拿起一瓶啤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口。他知道老木是在担心他。那天之后,他虽然没再提过自己的计划,但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身边的人有些看不透。
楚楚的状况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至少不再抽搐呓语。向姒和韩霜一起,用她们各自的方式,在小院周围布下了一个隔绝灵力干扰的结界。一个“镇”,一个“枯”,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霸道的力量,将延西巷这方小小的天地,暂时变成了一座信息孤岛。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造神工厂”还在运转,那张吞噬一切的欲望大网,迟早会撕碎这层薄薄的守护。
夜渐渐深了,食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延西巷的喧嚣逐渐褪去,只剩下几声犬吠和远处传来的鸣笛声。
就在姜留准备收拾东西收摊的时候,一个身影,从巷口那片昏暗的灯影中,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在这条充满了油烟味和市井气的巷子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男人。
他看起来大约西五十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挺拔,肩宽背厚。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有着标志性的鹰钩鼻和深邃的双眼,像是带着某种异域血统的混血儿,五官深刻,仿佛被风沙打磨过。浓密的络腮胡被修剪得恰到好处,非但不显邋遢,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粗犷不羁的西部牛仔气质。他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像两口幽深而又清澈的寒潭,能倒映出整片夜空,却又让人觉得,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落不进他的眼底。
他一身看似休闲,却处处透着讲究的打扮:一件质地精良的深棕色皮夹克,里面是件印着模糊乐队Logo的复古T恤,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沾了些许尘土的工装靴。这副“中年潮男”的装扮,让他身上那种超然物外的气质,与这片市井的烟火气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不快不慢,带着一种仿佛与天地呼吸同频的奇异韵律。
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干净得就像一个最纯粹的凡人。
但姜留和老木,却在同一时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和凝重。
没有灵力波动,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在这座被欲望之炁搅得天翻地覆的城市里,一个能将自身气息收敛到如此“绝对真空”地步的人,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无法估量的恐怖。
“老板,还有吃的吗?”男人走到摊子前,声音温和醇厚,带着一丝奇特的口音,像是普通话里夹杂着某种古老的异域腔调。
“有。”姜留不动声-色地答道,“想吃点什么?”
“羊肉串,二十串。板筋,十串。脆骨,十串。”男人似乎没有看菜单,随口报出了一串数字,然后又补充道,“再来两瓶啤酒,要最冰的。”
他的食量很大,点单的方式却很随意,仿佛吃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好嘞,您稍等。”老木恢复了生意人的热情,手脚麻利地从冰柜里拿出食材。
男人找了一张最角落的桌子坐下,没有玩手机,也没有西处张望,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摊子上那炉燃烧的炭火,眼神专注而又放空,仿佛在研究火焰的每一次跳动,又仿佛思绪早己飘到了九天之外。
他身上有种奇异的矛盾感。既有融入市井的随意,又有超然物外的疏离。他就像一颗被随意丢进水池里的钻石,即便周围全是污泥浊水,也掩盖不住自身那份独特的、清冷的光芒。
很快,第一批烤串被老木端了上去。
男人拿起一串,没有立刻吃,而是先闻了闻那股焦香的气味,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他的吃相很斯文,甚至可以说优雅,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与周围那些大快朵颐的食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板,你这手艺,不错。”他喝了一口啤酒,对着正在忙碌的姜留说道。
“随便烤烤,糊口饭吃。”姜留淡淡地回应。
“糊口饭吃,是这世上最实在的事。”男人点点头,似乎很认同这句话。他转头看向正在收拾邻桌的老木,问道:“老师傅,看您这年纪,在这条巷子里待了很久了吧?”
“久不久的,记不清了。”老木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随口答道,“反正从我记事起,就在这儿了。”
“那您一定见过不少人,听过不少事了。”男人像是闲聊般地问道,“您说,这人活着,到底图个什么呢?”
老木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打量了一下这个神秘的客人,嘿嘿一笑:“朋友,您这可问倒我了。我一个糟老头子,哪懂这些大道理。我就知道,天冷了得加衣,肚子饿了得吃饭,辛苦一天了,坐下来喝两杯,吹吹牛,骂骂街,这就挺好。”
“说得好。”男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拿起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的板筋,若有所思地说道,“饿了吃饭,渴了喝水,这是本能。可如今这世道,太多人吃饱了饭,却还是觉得‘饿’。”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姜留,眼神深邃,仿佛能看穿他心底的疲惫与挣扎。
“你看,这世上所有人都怕饿肚子。”男人用签子拨了拨一颗烤得焦香的脆骨,却没有吃,目光悠悠地投向巷子外那片灯火阑珊的城市夜景,“所以他们求神,拜佛,信奉各种能让他们‘心安’的东西,以为求来的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看向姜留:“但他们没想过,有时候,你费尽心机求来的,不是粮食,而是一种……更可怕的饥饿。”
姜留的心猛地一跳。
这句话,如同拨开迷雾的一缕晨光,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最混沌的角落。
“祈愿教”为何能如此轻易地蛊惑人心?正是因为它承诺能喂饱人们心中那个名为“欲望”的无底洞。
“心里的洞,拿什么填呢?”老木似乎也被勾起了话头,他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
“用什么填都行。”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沧桑,“用钱填,用权填,用别人的羡慕和嫉妒来填……甚至,用信仰来填。他们把自己的欲望,包装成虔诚的祈祷,献给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神’。他们以为这是在交换,实际上,那不过是把自己的灵魂,一小块一小块地,亲自喂给了深渊。”
他的话,不带任何批判,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在姜留的心上。
姜留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神秘的客人。
昏黄的灯光下,他能看到男人眼角细密的皱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他的眼神,却像一片亘古不变的星空,平静、浩瀚,带着一种非人的淡漠。仿佛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贪嗔痴怨,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水面上的涟漪,风过无痕。
这种眼神,姜留只在一种存在身上见过——神。
但眼前这人,又和姜留认知中的任何神祇都不同。他没有神性光辉,没有威压气场,他就像一个走遍了万水千山、看尽了人间百态的智者,最后选择回到这最喧嚣的市井,静静地吃一顿烧烤。
“朋友……您是……”姜留忍不住开口问道。
男人没有首接回答,他只是拿起酒瓶,给姜留和老木面前的空杯子都满上,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
“我只是一个……路过的食客。”他微笑着说,“碰巧觉得,你这炉火,烤得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炉熊熊燃烧的炭火,声音变得有些悠悠然,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姜留听。
“你看这火,它只管烧,不管你拿它来烤肉,还是取暖,又或者是……放火烧掉一片林子。火,没有善恶。善恶,在用火的人心里。”
“信仰,也是一样。”
“有人用它来照亮自己,温暖他人。也有人,用它来点燃别人的欲望,最后把自己也烧成了灰烬。”
说完,他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旋律,从男人的喉咙深处,轻轻地逸散出来。
那不是哼唱,也不是吟哦。
而是一种极其奇特的、仿佛来自胸腔与喉骨共鸣的震动。一个极低的、如磐石般亘--古不变的基频,和一个高亢的、如星辰般清冷缥缈的泛音,同时从他的口中发出,交织成一段浩瀚、空灵、却又带着异域风情的古老曲调。
这旋律,姜留永世难忘。
正是那天在他识海崩毁的尽头,将他从无边黑暗中唤醒的,那段来自宇宙深处的、法则的具现之音!
姜留手里的啤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那男人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压在酒杯下。
“多谢款待。”
他站起身,对着目瞪口呆的姜留和老木,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踱着那不紧不慢的、仿佛与天地同律的步子,再次走入巷口那片昏暗的灯影中,消失不见。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烧烤摊前,只剩下那炉依旧在燃烧的炭火,和一地破碎的玻璃。
“老……老姜……”老木的声音都在打颤,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刚才那……那是什么玩意儿?我……我怎么感觉自己在他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姜留没有回答。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段神秘的旋-律还在空气中残留的、微弱的“道韵”。
一股冰冷的、带着绝对秩序感的清明,顺着他的指尖,再次涌入他的脑海。
他之前那个模糊的、疯狂的计划,在这一刻,被彻底点亮了。
那个“病毒”,他知道该怎么“写”了。
他缓缓站起身,望向男人消失的方向,眼中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疯狂的亮光。
那不是求救,也不是启示。
那是一位真正的棋手,在路过棋盘时,因为觉得其中一方的棋手太笨,而随手落下的一子。
他没有偏帮谁。
他只是觉得,这样……游戏才会变得更有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