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神秘的西域食客出现又消失后,姜留的世界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割裂状态。
一半是延西巷的市井凡尘。
他依旧每天出摊、生火、烤串,在油烟和喧嚣中为生计忙碌。他依旧要面对女儿楚楚昏迷不醒的残酷现实,要应付向姒和韩霜之间那冰山撞冰山般的冷战气场,要听老木长吁短叹地抱怨生意难做,要安抚因为灵力不稳而快要把自己逼疯的小贞。
生活像一架锈迹斑斑的机器,拖着沉重的零件,嘎吱作响地向前滚动。
而另一半,则是在他那片经过“格式化”重组的识海之中。
那段浩瀚空灵的古调,如同宇宙的背景辐射,时刻在他的神魂深处回响。那个由无数光线和符号构成的、银河般浩瀚的“数据库”,也时常会在他不经意间一闪而过。他开始能“看”到一些以前从未察觉的东西。
比如,他能看到空气中流淌的“炁”,不再是模糊的一团,而是分成了不同的“信道”和“频段”。正常的炁,如同平缓的溪流,清澈而有序;而那些被“祈愿教”搅动起来的欲望之炁,则像是充满了杂音和病毒的垃圾数据流,狂暴、污浊,干扰着一切。
他也能看到,向姒和韩霜联手布下的结界,其本质并非一道能量墙,而更像是一个精密的“信号屏蔽器”与“防火墙”,它在不断地识别、过滤和净化那些试图入侵的“垃圾数据”。
他窥见了一丝世界运转的底层逻辑,这让他对那个“病毒计划”有了更清晰的构想。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更根本的难题。
他看得到“代码”,却写不了“程序”。
他的灵力,他的“炁”,源于姜家血脉,遵循的是最传统的三界五行法则。而他想创造的那个“病毒”,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能够与“祈愿教”那个高科技能量系统相抗衡的“算法”。这两者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维度壁障”。
他就如同一个只学过算盘的人,却妄图去编写一段人工智能的代码,空有构想,却无从下手。
这种无力感,比之前的绝望更折磨人。他像一个守着巨大宝库却找不到钥匙的穷光蛋,看得见,摸不着,急得抓心挠肝。那颗神秘食客留下的灰白色石头,被他贴身收藏着,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某种终极的奥秘,却无法参透分毫。他尝试着用自己的炁去探查,结果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回音。那块石头,仿佛一个绝对的“零”,任何探寻在它面前都会失去意义。
这天夜里,摊子上的客人不多。姜留心烦意乱,烤串时又走了神,一串鸡翅被烤得外皮焦黑,冒起了黑烟。
“嘿!我说你小子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老木一把抢过那串报废的鸡翅,没好气地嚷嚷,“再这么下去,我这摊子的金字招牌都得让你给砸了!”
姜留没说话,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拿起一瓶啤酒猛灌了一口。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再次从巷口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依旧是那件深棕色的皮夹克,依旧是那副带着几分不羁的络腮胡,依旧是那双能看透一切的深邃眼眸。他踱着那不紧不慢的步子,仿佛不是来吃烧烤,而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他一出现,老木立刻闭上了嘴,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脸上堆起了几分拘谨的笑容。
姜留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
男人还是坐在了角落里那张固定的桌子,点了一堆烤串和两瓶啤酒。
“老板,今天生意好像不太好?”他一边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签子,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也就那样,时好时坏。”姜留低着头,专心烤串,不敢与他对视。他怕自己眼中的困惑和渴望,被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看穿。
“万物皆有潮汐,生意如此,人心如此,就连天上的星星,也是如此。”男人的声音悠悠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有涨潮,自然就有退潮。关键是,看懂潮汐的人,可以造船出海;看不懂的,就只能被淹死。”
姜留翻动肉串的手微微一顿。
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沉默了片片刻,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问道:“那如果……这潮汐不是天地自然,而是有人在背后用机器搅动,掀起了滔天巨浪呢?船,又该怎么造?”
男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他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指了指姜留面前那炉炭火。
“你这炉子,是个好东西。”他说。
姜留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这炉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铁皮烧烤炉,用了十几年,油污斑驳,破旧不堪。
“这炉子能聚火,让火烧得更旺,烤出来的东西才香。”男人继续说道,“但你看,它也有个顶盖。这盖子,既能防风,让火烧得更稳;也能隔热,防止火星子乱窜,把你的摊子给点了。这层盖子,就像一层‘壁障’,它保护了火,也约束了火。”
姜留的心脏猛地一缩。
维度壁障!
这个他苦思冥想也无法理解的概念,竟被这个男人用一个烧烤炉,如此简单地比喻了出来。
“那……如果有人在炉子底下,用鼓风机对着死命地吹,想让这火烧穿顶盖呢?该怎么办?”姜留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办法有很多。”男人拿起一串烤好的脆骨,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慢悠悠地咀嚼着,似乎在享受美食,也似乎在享受姜留那焦急的等待。
“你可以把盖子加得更厚,这是最笨的办法。”他喝了口啤酒,继续说道,“你也可以在盖子上面开个口,把多余的火苗引走,这叫疏导。或者……你也可以往炉子里,扔点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姜留追问。
“没错。”男人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比如,一把湿沙子。沙子遇热,里面的水会变成蒸汽,‘滋啦’一声,火势就弱了。你并没有消灭火,你只是改变了它的‘形态’,干扰了它燃烧的‘信息’。”
信息流的干扰!
姜留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烧烤炉,那个模糊的“病毒计划”,在这一刻,仿佛有了清晰的“编程思路”。
“祈愿教”的系统,就像那炉被鼓风机狂吹的火。而他,无法正面抗衡这股力量。但他可以往里面“扔沙子”!他可以创造一种全新的、与欲望能量完全不兼容的“信息流”,去干扰、去中和、甚至去污染他们的能量源!
可是,这“沙子”又是什么?他又该如何将“沙子”扔进那个被“防火墙”保护得严丝合缝的炉子里?
仿佛看穿了他的困惑,男人又一次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打比方,而是抛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他指了指不远处地面上的一小滩积水,那是在他来之前,老木洗杯子时洒出来的。
“老板,你看那滩水里,有什么?”
姜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只是一滩普通的污水,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烧烤摊油腻的顶棚和几根交错的电线。
“没什么,就是一滩水。”姜留如实回答。
“是吗?”男人笑了笑,“你再仔细看看。”
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姜留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催动了神识。自从那次“顿悟”后,他的“灵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他再次看向那滩水时,景象突变!
那不再是一滩浑浊的污水。它仿佛变成了一面清澈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镜子。水中倒映的,不再是烧烤摊的顶棚,而是一片……深邃、浩瀚、缀满了无数星辰的夜空!
那些星辰,有的明亮,有的黯淡,它们以一种极其复杂的轨迹缓缓运行着,彼此之间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引力线在牵引,构成了一幅完美而又冷酷的宇宙图景。
这景象,与他那次在识海中看到的“数据库”,如出一辙!
“这……这是……”姜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先别急着下定论。”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像一个高明的棋手,不紧不慢地落下棋子,“你看到的,是星空,对吗?但如果此刻有一只蚂蚁爬过,它看到的,可能是一片足以将它淹死的汪洋。对于这条巷子的地面而言,它又确确实实只是一滩污水。那么,你来告诉我,这三者,星空、汪洋、污水,哪一个才是它‘真实’的样子?”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姜留脑中一扇尘封的大门。他不再仅仅是震惊,而是开始真正地思考。他顺着男人的思路,有些艰涩地开口:“或许……它们都是真实的。只是因为‘我’、‘蚂-蚁’和‘地面’看它的角度和层次不同,所以它呈现出了不同的‘真实’。”
“有点意思。”男人赞许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姜留这个“对手”的反应颇为满意。他继续落下第二颗棋子:“很好。既然你承认‘真实’是分层次的,那我再问你。你如今的困境,你女儿的昏迷,‘祈愿教’的肆虐,这些对你而言,是如同切肤之痛的‘真实’,对吗?”
“当然!”姜留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他一切行动的根源,是他最坚固的执念。
“那如果,我告诉你,”男人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能穿透时空,“在更高的一个‘层次’,在一个更宏大的‘棋盘’上,这一切,包括你的痛苦,你对手的狂欢,甚至整个城市的混乱,都只不过是为了让某颗‘棋子’归位,而必须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呢?就像你为了烤熟一串肉,而必须烧掉一块炭一样。对于那块被烧成灰的炭来说,这公平吗?这真实吗?”
姜留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一首以来,他都是一个守护者,一个“救火队员”,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维系他眼前的这份“真实”。可如果,连这份真实本身,都只是某个更高层面的布局中的一环呢?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更是一个让修道者足以走火入魔的终极诘问。
“知天命,不是让你去接受一个被安排好的剧本。”男人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变得悠远,“而是让你看懂整个棋盘的规则。让你明白,什么时候该做‘棋子’,勇往首前;什么时候,又该跳出棋盘,去做那个……扔沙子的‘棋手’。”
“看来,你己经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了。”男人似乎很满意姜留的反应,他站起身,将剩下的几串烤串打包好,“这很好。”
“你到底是谁?”姜留终于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男人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是拎着打包好的烤串,转身准备离开。
在与姜留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有一种‘沙子’,是所有火焰都害怕的。它不灭火,它只是……让火变得没有意义。”
说完,他便踱着步子,消失在了巷尾的黑暗中。
让火变得没有意义……
姜留呆立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冲到男人刚才坐过的桌子前。桌子上,除了几张压在酒瓶下的钞票,还留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小小的、灰白色的石头。
石头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一颗普通的鹅卵石。但当姜留将它拿在手中时,一股冰冷的、带着绝对“死寂”意味的炁,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在这股炁面前,他体内那属于姜家神裔的、温热的灵力,仿佛都凝固了。周围空气中那驳杂的欲望之炁,更是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远远地退开。
这石头上,没有生命,没有能量,没有信息。
它只有一种属性——“无”。
一种能让一切“有”都失去意义的,“无”。
姜留看着手中的石头,又想起了男人临走前那句话。一个疯狂到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脑海中最后的迷雾。
他知道那“病毒”是什么了。
不是另一种信仰,不是另一种能量。
而是……虚无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