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账单与神龛

寒风像醉汉的呜咽，在平安的脖颈上胡乱舔舐。他站在“新希望”公寓32层天台的边缘，锈蚀的栏杆只及腰高，硌着他微微发福的小腹。脚下，是2303年的新沪市——一座在旧世界废墟上，被诸神教派公司和霓虹神谕广告牌粗暴缝合起来的巨兽。悬浮车流如发光的血管在高架间穿梭，远处“奥林匹斯能源”的巨大LOGO将夜空染成病态的赭红。

平安没看脚下令人眩晕的繁华。他低头，死死盯着怀里襁褓中的儿子，小雨。小家伙睡得正沉，小嘴无意识地咂巴着，全然不知父亲正站在生与死的悬崖边。奶香味混着廉价纸尿布特有的化学气息，固执地钻进平安的鼻腔，比这百米高空的冷风更真实，也更沉重。

“呵…” 一声短促、干涩的苦笑从喉咙里挤出来。就在今天上午，那张薄薄的、印着“离婚协议最终确认书”的电子函件，像一记冰冷的耳光，彻底扇碎了他最后一点关于“家”的残梦。前妻林薇，不，现在应该叫赫拉女士了——她成为“奥林匹斯联合”高级代理人时那冷漠又怜悯的眼神，比任何谩骂都更具杀伤力。工作？他那个勉强糊口的旧世界文物修复员职位，在神力驱动的时代，连当古董的资格都没有，三个月前就被“优化”掉了。朋友？得知他成了“赫拉女士的绊脚石”后，消失得比中了美杜莎凝视还快。

他的人生，就像脚下这座用钢筋、混凝土和谎言堆砌的城市，表面光鲜，内里早己被蛀空。失败的父亲，无能的丈夫，社会的弃子…每一个标签都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勒得他喘不过气。怀里的小雨，是他唯一还拥有的，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连自己都活不明白的人，怎么养大一个孩子？在这诸神当道、弱肉强食的世界？

死亡，似乎成了唯一清晰、且触手可及的选项。只需往前一步，一步就好。所有的账单、屈辱、无望的未来，都会在短暂的失重后烟消云散。小雨…他痛苦地闭上眼，手臂下意识地将襁褓搂得更紧。孩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微弱却顽强。他死了，小雨怎么办？送去林薇那里，成为她新生活的又一个“神赐点缀”？还是流落到某个冰冷的教派福利院？

就在这绝望的拉扯几乎要撕裂他时——

嗡！嗡！嗡！

口袋里的旧式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顽强地穿透廉价布料，在昏暗的天台投下一小块刺眼的光斑。不是林薇，也不是催债AI。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图标：一个由极其繁复、流淌着暗金色光芒的几何线条构成的漩涡，中心仿佛有一只冷漠的眼睛在凝视。

鬼使神差地，平安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划开了屏幕。

没有号码，没有署名。只有一行仿佛用熔融黄金铸就的文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性威压，首接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卑微的凡人，汝之绝望与平凡，引动沉寂之力。‘盘古’意志碎片选中汝为容器，承载开天之息。即刻敞开汝之凡躯，承接神之荣光，为即将到来的‘诸神之战’点燃第一缕星火。接受，则汝与子嗣，可得神龛庇护，远离尘世蝼蚁之苦。拒绝…湮灭。”

文字下方，是两个同样由光芒构成的按钮：【接受神启】、【归于虚无】。它们悬浮在屏幕上，散发着诱惑与毁灭的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浩瀚又带着洪荒戾气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顺着他的指尖向上蔓延，试图侵入他的大脑。平安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仿佛出现了混沌初开、巨斧劈裂虚空的幻象，一股原始的、毁灭性的力量在血管里蠢蠢欲动。成为神的容器？获得庇护？这…是绝境中的神迹？

心脏狂跳，血液似乎被那涌入的冰冷神性冻住，又瞬间被求生的本能点燃！希望！一个能彻底改变他和小雨命运的希望！管它是什么盘古碎片，管它什么诸神之战！只要能活下去，能让小雨摆脱这该死的泥潭…他的拇指，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下意识地就要朝那散发着金光的【接受神启】按去！

叮咚！

几乎是同一瞬间，手机顶端又弹出一条新的通知。不是黄金神谕，而是刺眼的猩红色，来自他绑定唯一一张还能透支的信用账户——【新沪市联合育儿保障局】。

【紧急催缴通知】平安先生：您本月“婴幼儿基础生存保障金（含神力环境适应费）”共计 3,850 信用点己严重逾期。根据《新纪元人口保障法》及“奥林匹斯联合”授权催收条例，若72小时内未缴清，您名下的育儿信用评级将降至‘赤贫’，您及被监护人小雨将自动列入‘神弃者’名单，剥夺一切公共神术服务（含基础医疗、食物配给、安全庇护）。请立即处理！点击链接查看详情及滞纳金计算…

猩红的文字像一盆冰水，夹杂着尿布、廉价奶粉、水电催缴单的刺鼻气味，狠狠泼在平安被神性蛊惑得有些发热的头脑上！3,850信用点！他账户里连385点都没有！赤贫？神弃者？剥夺一切？！小雨才三个月！没有基础医疗…没有食物配给…

盘古开天的宏大幻象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更冰冷、更残酷的现实画面：小雨因为得不到最低级的神术治疗而在病痛中哭嚎，饿得小脸发青…他们父子蜷缩在冰冷潮湿、毫无神力防护的贫民窟角落，被其他“神弃者”或更可怕的东西撕碎…

那试图侵入他身体的“盘古碎片”意志似乎也卡顿了一下，冰冷的神性洪流撞上了一堵由育儿账单、奶粉罐、婴儿啼哭构筑的、名为“生存压力”的叹息之墙。洪荒的咆哮，撞上了人间烟火的琐碎噪音。

“操！”平安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混杂着绝望、荒谬和极度愤怒的低吼。什么狗屁神启！什么开天辟地的荣光！连他妈的奶粉钱都变不出来！一个连儿子下个月口粮都搞不定、马上就要沦为“神弃者”的废物，去当神的容器？这他妈的是哪门子黑色幽默？！

就在他这因为极度愤怒和现实焦虑而短暂分神的瞬间，那根即将按下【接受神启】的拇指，因为手臂无意识的、因愤怒而加剧的颤抖，竟然鬼使神差地……划过了那个金光闪闪的按钮！

没有预想中的神力灌注，没有天地变色的神迹。只有手机屏幕因为误触而轻微闪烁了一下，那行黄金神谕和两个按钮，如同接触不良的劣质投影，“滋啦”一声，极其不稳定地扭曲、闪烁了几下，然后……

卡住了！

屏幕上，熔金般的文字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断断续续地跳动、撕裂。那浩瀚冰冷的“盘古碎片”意志，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洪荒巨兽，发出无声的愤怒咆哮，在平安的感知中剧烈地波动、震荡，却再也无法顺畅地涌入。侵入的过程，被一股更庞大、更无解的、属于凡尘俗世的“系统错误”强行中断了！

平安完全懵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拇指，又看看屏幕上那卡在诡异扭曲状态的神谕，再看看怀里依旧睡得无知无觉的小雨。

天台的风似乎更冷了。脚下城市的喧嚣依旧。催缴通知那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在屏幕顶端冷酷地跳动着。

他，一个抱着孩子想跳楼未遂的失败男人，好像…刚刚用一个育儿账单通知，外加一次手滑，把某个自称“盘古”的玩意儿……给整死机了？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遍全身，比刚才的绝望更让他头皮发麻。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