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单纯的缺失光明,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锈蚀铁腥和腐败甜腻的实体,沉重地压迫着感官。平安抱着滚烫的小雨,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了污血的棉花上,虚浮而窒息。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着细碎的玻璃渣,盘古碎片抽干生命力的后遗症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力气。怀中的小雨呼吸急促而灼热,小小的身体间歇性地抽搐,那微弱的、如同濒死幼猫般的呜咽,是扎在平安心尖上最锋利的钩子。
老鬼佝偻的身影在前方引路,动作比之前更加鬼祟,每一步都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他不再说话,只是偶尔回头,借着远处腐巢方向传来的、更加浓郁不祥的暗红色微光,瞥一眼平安怀中那团小小的、散发着病热气息的襁褓,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对“腐巢”深入骨髓的恐惧,有对平安这“拖油瓶”的不耐,更有一种被那微弱哭声勾起的、连他自己都唾弃的烦躁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酸楚。妈的,这小崽子要是死在这儿…他烦躁地抹了把脸,油腻的掌心蹭过粗糙的胡茬。
周围的景象愈发诡谲。扭曲的金属废墟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蠕动内脏般的暗红苔藓,散发出强烈的铁锈腥气。空气中飘荡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更加粘稠凝实的锈血“雾丝”,它们像有生命的触手,在黑暗中无声地舞动、探查。脚下腐土的温度在升高,隐约传来一种沉闷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咚…咚…”声,每一次搏动,都让空气中的污染气息浓重一分,压迫感骤增。远处,腐巢那庞大扭曲的阴影轮廓在暗红天幕下若隐若现,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到了…”老鬼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更加紧绷的怪异感。
前方,一堆由巨大、锈蚀的齿轮和扭曲管道堆叠而成的“小山”下,竟奇迹般地嵌着一间低矮的窝棚。窝棚的材料杂乱不堪——旧世界的合金板、锈蚀的钢筋、甚至还有某种巨大生物的骸骨碎片,被一种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粘稠如蛛网的暗绿色藤蔓死死缠绕、粘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勉强能遮蔽风雨的畸形空间。藤蔓上布满了尖锐的倒刺,流淌着粘液,散发着驱虫的刺鼻气味。最诡异的是,窝棚周围一圈,那些无处不在、疯狂蠕动的暗红苔藓和锈血雾丝,竟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挡,无法侵入分毫,形成了一圈寸草不生的“真空地带”。
这就是“老巫婆”的窝?平安的心沉了下去。这地方与其说是庇护所,不如说更像一个怪物巢穴。
老鬼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走到那由几根巨大兽肋骨构成的、低矮得需要弯腰才能进入的棚门前。他没有敲门,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腥臭的东西——像是某种风干的变异生物内脏——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一块相对干净的骨板上。
“吱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棚门向内开了一条缝。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味道涌了出来——浓重的草药苦涩、陈年积垢的灰尘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尸体的腐臭?
一只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那手苍白得毫无血色,指甲却长得吓人,弯曲如钩,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这只手精准地抓起那块腥臭的“贡品”,缩了回去。
片刻死寂。
一个沙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从门内幽幽传出,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带血的…新鲜…不够。”
老鬼脸色一白,额头渗出冷汗,他连忙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蛇婆!不是小的!是…是后面那对父子!孩子!孩子快不行了!高烧!求您…求您给点退烧的草药!我们…我们有好东西!地祇的玩意儿!” 他急切地指向平安背上的背包。
门内沉默了几秒,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兴味:“…地祇?…抱…进来。”
老鬼如蒙大赦,连忙回头对平安使了个眼色,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催促。
平安咬紧牙关,无视身体叫嚣的抗议,抱着小雨,艰难地弯下腰,钻进了那低矮的棚门。一股更加刺鼻的混合气味瞬间将他淹没。棚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个用某种生物头骨做成的、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小火盆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墙壁上挂满了风干的、形态诡异的植物和不知名生物的部位,空气里飘荡着细小的尘埃。
棚子中央,盘坐着一个身影。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具披着破烂灰袍的骷髅。灰白的头发稀疏干枯,如同败草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得可怕的下巴和两片毫无血色的薄唇。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灰袍里,几乎看不到身体的起伏,只有那双从袍袖下伸出的、枯枝般的灰黑骨爪,在幽绿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瘆人。这就是“蛇婆”。
她的“目光”(平安甚至不确定那灰白头发下是否有眼睛)似乎穿透了昏暗,精准地落在了平安怀中那滚烫的小生命身上。那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放…下。” 蛇婆的声音毫无波澜。
平安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环顾这如同墓穴般的空间,哪里敢把脆弱的小雨放下?他只能更紧地抱着孩子,如同守护着最后的珍宝,声音嘶哑地哀求:“蛇婆…求您!救救孩子!他烧得很厉害!药…您要什么?只要我有!” 他的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背后的背包。
蛇婆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戒备。一只枯爪缓缓抬起,指向平安怀中的襁褓,灰黑色的指甲在幽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药…有。” 她的声音依旧干涩,“…代价…他。”
平安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你说什么?!” 一股狂暴的怒意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这老妖婆要小雨?!
老鬼也吓傻了,连忙摆手:“蛇婆!您…您误会了!是东西!他背包里的东西!地祇重器!值钱!非常值钱!” 他急得语无伦次。
蛇婆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枯草般的发丝纹丝不动。“…凡器…死物…无用。” 她的枯爪依旧固执地指着小雨,灰黑的指甲几乎要戳到那滚烫的小脸上。“…我要…他的…第一声…真正的哭。”
第一声真正的哭?什么意思?
平安和老鬼都愣住了。小雨明明一首在哭,虽然现在声音微弱。
蛇婆那隐藏在灰白发丝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襁褓,落在了小雨因高烧而潮红、因痛苦而紧皱的小脸上。“…恐惧…痛苦…求生的哀鸣…不算。”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奇异韵律,“…我要…初啼。…生命…降临…对这污浊世界…第一声…纯粹的…宣告。…未经污染…的…声音。”
棚内死寂。只有幽绿色火盆里偶尔爆出的一声轻微“噼啪”。
平安的脑子一片空白。初啼?小雨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这怎么可能?!这老妖婆是疯了还是…
老鬼也是瞠目结舌,完全无法理解这诡异的要求。
蛇婆的枯爪缓缓收回,拢在破旧的灰袍里,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要求从未提出。“…只有它…能…洁净…我的…‘炉’。”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没有…就…走。…或者…” 她微微侧了侧头,枯爪再次伸出,这一次,指尖萦绕起一缕极其微弱、却散发着阴冷死寂气息的灰黑色雾气,“…留下…当…花肥。”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刺得平安和老鬼汗毛倒竖!这老巫婆不是开玩笑!她真的会动手!
平安抱着小雨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荒谬。初啼?去哪里找?难道要他把时间倒流回小雨出生的那一刻?这比首接要小雨的命更残忍!是彻底的戏弄!
“我…我给你血!我的命!都给你!” 平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他猛地向前一步,眼中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野兽,“抽干我!现在就抽干我!换药!救他!”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飞溅。盘古碎片抽干生命的痛苦还历历在目,但为了小雨,他愿意再承受一次,十次!百次!
老鬼看着平安这副豁出一切、甚至不惜主动献祭的模样,再看看蛇婆那无动于衷的枯槁身影,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妈的!这地方不能待了!这老妖婆根本就是个疯子!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管里的短撬棍,眼神在平安、蛇婆和低矮的棚门之间疯狂游移。是拼死一搏抢了药就跑?还是…丢下这对要命的父子,自己逃?
就在这绝望的僵持中,被剧烈情绪波动和病痛折磨的小雨,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小小的身体在平安怀里痛苦地弓起,小脸憋得发紫,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撕扯着寂静!他挣扎着,仿佛想吸入更多的空气,却只是徒劳地发出更加微弱、更加断续的呜咽,眼看就要窒息!
“小雨!小雨!” 平安魂飞魄散,所有的愤怒、绝望、交易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手忙脚乱地拍抚着小雨的后背,试图缓解他的痛苦,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孩子要不行了!就在他眼前!
“呃…呃啊…” 小雨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瞳孔甚至开始有些涣散。
“药!给我药!我给你!什么都给你!” 平安彻底崩溃了,他朝着蛇婆嘶吼,泪水混合着冷汗模糊了视线,声音里只剩下纯粹的、撕心裂肺的哀求,“救他!先救他!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命!灵魂!什么都行!求求你——!!”
蛇婆灰白发丝下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但拢在袍袖里的枯爪,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萦绕指尖的灰黑色死寂雾气,悄然散去了一丝。
就在平安绝望地以为对方依旧无动于衷时——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浓疲惫和复杂意味的叹息,从蛇婆那干瘪的胸腔里逸出,轻得几乎被小雨垂死的呛咳声掩盖。
她那只枯瘦的骨爪再次抬起,这一次,动作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迟缓。没有指向药,也没有指向平安的灵魂。那只布满灰黑指甲的手,越过了绝望的父亲,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沉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迟疑,最终…悬停在了小雨那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滚烫的额头上方。
灰黑色的、枯枝般的指尖,距离那脆弱滚烫的皮肤,只有毫厘之遥。
冰冷的死亡气息,与灼热的生命之火,在这幽暗的窝棚里,在绝望的父亲眼前,在垂死的婴儿额头,形成了令人窒息的、无声的对峙。
老鬼的呼吸停滞了,手里的撬棍捏得死紧。
平安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凝固在血管里。
连小雨那垂死的呛咳,都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蛇婆的指尖,悬停着。没有落下,也没有收回。
棚内,只剩下幽绿色火焰无声的跳动,映照着枯骨、泪水、绝望,和一个悬停在生死边缘的、微弱的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