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悲风原上唯一的颜色。
夕阳也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血色所浸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赤红。 它将最后一缕余晖,吝啬地涂抹在那插满了断矛残刃,堆满了残肢断骸的大地之上,仿佛是在为这刚刚落幕的修罗场,披上一层悲壮的裹尸布。
喊杀声早己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伤者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呻吟,和夜风吹过无数尸体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凄厉呼啸。
冉晤提着那颗兀自圆睁着双眼,充满了不甘与疯狂的头颅,一步一步走到了被数十名“锐士营”老兵,死死按在地上的呼延霸面前。
那颗头颅是拓跋铁勒的。 曾经这颗头颅的主人,是让整个北方汉人闻风丧胆的“草原屠夫”。 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证明了“薪火”这场辉煌胜利的战利品。
“砰。”
冉晤随手将那颗头颅扔在了呼延霸的面前。 头颅在凝固的血泊中翻滚了几圈,最终停下。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恰好与呼延霸那同样充满了惊骇与不敢置信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啊——!”
呼延霸这位不久前还狂傲不羁,不可一世的草原新贵,在看清那张熟悉而又恐怖的面孔时,终于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
他怕了。
是真的怕了。
他终于清晰地认知到一个他此前从未想过的事实。 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渊般的汉人,他不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棋子。
他是一头,比他和拓跋铁勒加起来,还要更凶狠,更狡诈,更可怕的史前凶兽!
而自己这头自以为是的“黑狼”,此刻就趴伏在这头凶兽的脚下,瑟瑟发抖,连抬起头颅的勇气都己丧失殆尽。
“现在,”冉晤用他那杆还在滴血的马槊,轻轻地拍了拍呼延霸那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脸颊,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轮到我们,来好好地谈一谈,关于,令弟的,赎金问题了。”
三日后,黑石寨。
凯旋之师带着足以让任何势力都为之侧目的海量战利品,和数万名神情各异的羯人降卒,返回了这座己经成为他们根基的城池。 胜利的喜悦,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让整座城市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狂欢之中。
当拓跋铁勒的头颅,被高高地挂在那曾经悬挂过屠各雄头颅的城楼之上时。 当那被五花大绑,如同待宰牲畜般的羯人王子呼延霸,被押入最深处的地牢时。 当一车又一车的兵器、甲胄、粮草,被运入城中仓库时。 所有黑石寨的军民,都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们追随的这位冉将军,是真正的天命所归!是足以带领他们光复汉家河山的不世人雄!
然而狂欢之后,一个无比现实,也无比棘手的问题,摆在了所有“薪火”高层将领的面前。
该如何处置呼延霸,和那数万名己经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的羯人降卒?
中军府衙,议事厅。
气氛凝重如铁。
“杀!”
一名在此战中,因作战悍勇,而,被火线提拔的年轻百夫长,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的一条手臂,还吊在胸前,脸上却满是复仇的狰狞。
“将军!没什么好说的!杀了呼延霸!杀了所有投降的羯人!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们,惨死在悲风原的弟兄!用他们的头来筑成京观,告诉天下所有胡虏,犯我汉家者,虽远必诛!”
“对!杀了他们!”
“血债,必须血偿!”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厅内大多数中下级军官的强烈共鸣。他们大多是新兵出身,他们的家人、亲族,都惨死在羯人的屠刀之下。复仇是他们加入“薪火”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动力。
“不可!”
王都尉站了出来。他这位己经被冉晤正式任命为“薪火”步兵统领的独臂老将,是军中为数不多能,在狂热的氛围中,保持冷静的人。
“将军,诸位同袍!”他环视众人,沉声说道,“泄愤固然痛快。但杀降乃不祥之举!传扬出去,我‘薪火’与那些残暴的胡虏,又有何异?”
“更何况那呼延霸乃是左贤王长子。杀了他,就等于与拥兵三十万的左贤王,彻底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死仇!我‘薪火’虽刚刚大胜,但根基未稳,实在不宜再树此强敌啊!”
“那依王都督之见,又该如何?”一名将领不服气地反问道。
“依老夫之见,”王都尉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当将呼延霸好生看管。以此为质,向左贤王索要海量的金银、粮草、战马!用这些我们最急需的物资,来壮大我们自己!待我们羽翼,再与他一决雌雄,也为时不晚!”
一时间,厅内,“主杀派”与“主和派”,争论不休。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投向了那始终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言不发的冉晤。
冉晤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巨大的沙盘地图前。他的手指轻轻地从黑石寨划过,石堡城划过,那一座座曾经被他们用鲜血和智谋夺下的关隘。
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地图上那一片广袤的,代表着整个北方大地的空白区域。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他终于开口了。
“杀,可以立威,可以泄愤,可以告慰我们死去的弟兄。”
“不杀,可以换来我们最急需的物资,和宝贵的休养生机的时间。”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深邃。
“你们都忘了问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我冉晤建立‘薪火’,带领大家浴血奋战,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是偏安一隅的苟活吗?”
“是靠着一个人质,换取敌人施舍的短暂安宁吗?”
“不!”
冉晤猛地转身,他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名将领!
“我冉晤要的不是一座城,一个郡!”
“我要的,是这整个天下!”
“我要将所有的胡虏,都从我们汉家的土地上驱赶出去!我要重建一个属于我们汉家儿郎的朗朗乾坤!”
“我要开创一番万世不拔的霸业!”
霸业!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闪电,狠狠地劈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所有还在争吵的将领都瞬间呆住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并不算如何魁梧,但此刻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足以让日月都为之失色的无上霸气的男人。
他们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追随神明”的狂热与敬畏。
“所以,”冉晤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股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巨大力量。
“呼延霸不能杀。但,也绝不是用来换取金银的货物。”
“他,和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将是我们送给左贤王呼延都的,一份他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的,‘大礼’。”
“至于那数万降卒……”冉晤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杀了他们,太便宜了。留着他们,又浪费粮食。”
“从明天起,将他们全部打散,编入**‘劳改营’**!”
“让他们去给我们修城墙,去给我们开矿山,去给我们屯田地!”
“我要让他们用他们的汗水和劳力,来为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犯下的罪行赎罪!”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我们汉家是如何在他们曾经肆虐过的废墟之上,建立起一个比他们那所谓的‘帝国’,要强大百倍,文明百倍的,全新王朝!”
这,就是冉晤的答案。不杀,以降仁义之名,收天下汉人之心。不放,以俘虏之身,榨干其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魄!
“传我将令!”
冉晤走回主位,声音斩钉截铁。他看着那名在诈关之战中表现出色的年轻百夫长周武,此人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有一份临危不乱的胆识。
“周武!”
“末将在!”周武立刻出列,单膝跪地。
“命你为我‘薪火’正使!即刻启程,前往狼居胥山!”
“告诉左贤王呼延都!”
“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我手上。毫发无伤。”
“我可以放他们回去。但我的条件,不是金银,也不是粮草。”
“第一,我要他以左贤王庭的名义,向全天下昭告。承认我‘薪火’对黑石寨周边五百里土地的绝对统治权!承认我冉晤为大单于石勒,亲自册封的,‘镇北将军’!”
“第二,我要他将他麾下最精锐的一万名工匠,和他们所有的家人,以及足够他们使用三年的工具和材料,全部送到黑石寨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冉晤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从今往后,他左贤王一脉,与我‘薪火’划河为界,互不侵犯!若大单于石勒要征讨我。他必须以‘清君侧’之名,出兵牵制!”
“他若答应。三月之后,我必将他的两个儿子完璧归赵。”
“他若不答应……”
冉晤冷笑一声。
“那明年今日,他就可以在狼居胥山,为他最心爱的两个儿子,立起两座最高的衣冠冢!”
这,己经不是谈判。
而是赤裸裸的挟制与命令!
他要用这种最霸道的方式,强行将左贤王呼延都这头最强大的草原猛虎,绑上他“薪火”的战车!从此让他成为自己在北方乱世中,最坚实的一个“盟友”!
这,就是冉晤的霸业。
这,就是他为“薪火”所规划的,第一步,开篇!
以降王为棋子。
以天下为棋盘。
与整个时代对弈!
而这一步,一旦落下,便再无任何回头的余地。
等待着他的,要么是万丈光芒。
要么就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