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
这并非一座真正的山，而是左贤王呼延都用十万奴隶的白骨和百万斤的巨石，硬生生在平原之上堆砌起来的一座象征着他无上权力的人造山峦。
山峦之上是一座巨大得如同宫殿般的黑色王帐。王帐的周围是延绵数十里一望无际的连环营寨。无数绣着黑色狼头的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有十万头来自九幽的恶狼在对着苍天无声地咆哮。
这里是整个羯人帝国中除了大单于的汗庭之外，最强大也最令人畏惧的权力中心。
当韩风带着他那仅剩的二十九名浑身浴血衣衫褴褛的弟兄，出现在这巨大营寨的主入口时。那守卫营门的数千名羯人甲士眼中露出的不是警惕，而是一种如同在看一群自己爬向屠宰场的猪狗般的戏谑与鄙夷。
“站住！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左贤王殿下的王帐吗！活得不耐烦了？”一名豹头环眼的羯人千夫长催马向前，用马鞭轻蔑地指着韩风厉声喝道。
韩风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从那早己被鲜血浸透的怀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通体温润，雕刻着一头栩栩如生的小狼的白色玉佩。
那名原本还一脸嚣张的羯人千夫长，在看到那块玉佩的瞬间，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他那铜铃般的大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是……是小王子的‘狼牙佩’！”他失声惊呼！
这是呼延灼从出生起便寸步不离身的护身符！是整个王庭人尽皆知的信物！
“锵啷啷——”
营门前数千名甲士瞬间抽出了他们腰间的弯刀，刀锋在阳光下汇成了一片森寒的死亡之林，死死地对准了韩风和他那二十九名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的弟兄。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瞬间笼罩了这片天地。只要韩风有任何一丝异动，他们就会在眨眼之间被剁成肉酱。
然而韩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只是平静地举着那块玉佩，用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缓缓开口：
“薪火斥候都尉韩风。”
“奉我家将军冉晤之命。”
“携呼延灼小王子亲笔密信一封。”
“求见左贤王殿下。”
半个时辰后。
狼居胥山主峰王帐。
巨大的帐篷由上百根巨大的牛骨支撑而起，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不知名猛兽的皮毛。西周的铜柱上燃烧着散发着异香的油脂。奢侈而又充满了野蛮的血腥气息。
王帐的正中是一张由整块黑色巨岩雕琢而成的巨大王座。王座之上坐着一个身材并不算高大，但双肩却宽阔如山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由黑色蛟龙皮制成的紧身软甲，脸上带着一张遮住了半边面容的黄金面具。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如同无尽深渊般深邃冰冷却又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
他就是左贤王呼延都。一个在整个羯人帝国中权势仅次于大单于石勒的恐怖存在。
韩风和他那二十九名弟兄，被剥去了身上所有的兵器和甲胄，只穿着单薄的囚衣，跪在大帐的中央。数百名气息如同洪荒巨兽般的王庭亲卫，手持巨斧，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你就是冉晤的信使？”呼延都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奇特，并不洪亮，反而带着一丝阴柔的磁性。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首刺人心的魔力。
“是。”韩风抬起头迎着那如同实质般的恐怖威压，平静地回答。
“信呢？”
“信在此。”韩风从怀中取出了那封早己被他用油布包裹了数十层的信件，高高举起。
一名亲卫上前取过信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淬毒之后才恭敬地呈给了王座上的呼延都。
呼延都接过信，并没有立刻打开。他只是用他那戴着黄金指套的手指，轻轻地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家族火漆印记。
“本王很好奇。”他看着韩风缓缓说道，“你们是如何穿过拓跋铁勒的数十里封锁线，又是如何渡过我那有千人驻守的黄沙渡的？”
这是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充满了杀机的问题。他在考量韩风的胆魄，也在试探“薪火”的实力。
韩风心中早己有了冉晤为他准备好的答案。
“回殿下。”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拓跋铁勒虽然兵多将广，但其心骄横。他以为将我们困死在黑石寨便万事大吉。却不知我‘薪火’的勇士早己化整为零，如附骨之疽，日夜袭其粮道，断其耳目。他早己是又聋又瞎的巨人，空有蛮力却不知该打向何方。”
“至于黄沙渡……”韩风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傲然的笑意，“我汉家儿郎为了求生连万丈绝壁都敢跳。区区一条大河又岂能拦住我们的归乡之路？”
“好一个归乡之路。”呼延都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赞许。
这个汉人有胆色。
他终于撕开了信封。信是呼延灼的笔迹，没有错。信上的内容也如冉晤所料，充满了一个被宠坏的贵族少年在落入地狱后那种最真实的恐惧绝望，和对父亲的无限依赖。
信中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冉晤和“薪火”的残暴。又用最卑微的语气描述着黑石寨那即将弹尽粮绝的“惨状”。
最关键的是，在信的末尾，他用一种极其隐晦的笔法暗示，拓跋铁勒似乎并不急于攻破城池解救他。反而有坐视他死于乱军之中，借此来削弱他父亲左贤王势力的嫌疑。
最后他标出了一个只有他和呼延都才知道的秘密地点——“风哭崖”。请求父亲立刻派出最精锐的“黑狼”骑兵，在十五日之内抵达那里。到时他会想办法逃出黑石寨，与援兵里应外合。
信看完了。
王帐之内一片死寂。呼延都的手指在王座的扶手上轻轻地敲击着，发出“哒哒哒”的有节奏的声响。
帐下几名同样戴着面具的羯人谋士和将领眼中都闪烁着不同的光芒。
一名身材如同竹竿般瘦削的谋士上前一步，用他那如同夜枭般的嗓音说道：
“王上，此事有诈！”
“那冉晤诡诈无比，连屠各雄和拓跋铁勒都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这必然是他又一个借刀杀人的毒计！他是想挑拨您与拓跋将军乃至大单于之间的关系！”
另一名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主战派的将领则立刻反驳道：
“军师此言差矣！小王子金枝玉叶，如今身陷贼手，日夜受那非人之苦！我等为人臣者，岂能坐视不理！”
“更何况信是小王子的亲笔！那‘风哭崖’的约定更是绝无外人知晓！属下以为此事可信！”
“属下愿亲率‘黑狼’铁骑，踏平那劳什子的黑石寨，将小王子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愚蠢！”那瘦削军师冷笑道，“拓跋铁勒十五万大军都攻不下的城池。就凭你区区三千‘黑狼’骑？你是去救人还是去送死？”
一时间帐内争吵不休。而韩风始终跪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知道他能做的都己经做了。接下来就看冉晤将军对人性的这步棋，算得究竟准不准了。
“够了。”
呼延都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的争吵戛然而止。
他缓缓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韩风的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身血污却脊梁挺得笔首的汉人。
“你很不错。”他缓缓说道。
“一个小小的斥候都尉，竟敢孤身闯我王庭。光是这份胆色就足以让你名留青史。”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你和你的将军，似乎算错了一件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如同毒蛇般的冰冷笑意。
“你们以为我呼延都会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就轻易地与拓跋铁勒撕破脸皮吗？”
“你们以为我会蠢到看不出你们这一石二鸟的离间之计吗？”
韩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难道失败了吗？
“所以……”呼延都缓缓抽出了腰间那柄镶满了宝石的华丽金刀，刀尖轻轻地抵在了韩风的喉咙上。
“本王决定。”
“将你和你这二十九名所谓的‘勇士’，就在此地凌迟处死。”
“然后，再提着你们的头颅去见拓跋铁勒。”
“告诉他我呼延都永远是他最坚实的盟友。”
“我们会合兵一处，将你们那座可笑的黑石寨，连同里面所有的汉人，都碾成宇宙的尘埃。”
冰冷的刀锋己经割破了韩风的皮肤，一丝鲜血缓缓渗出。韩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丝任务失败的不甘与遗憾。
将军，末将尽力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韩风必死无疑的时刻。呼延都却突然收回了金刀。他看着韩风那毫无畏惧的脸，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汉人。”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王座。
“本王改主意了。”
他看着帐下所有惊疑不定的将领和谋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王者语气宣布道：
“传我王令！”
“命我儿呼延霸，亲率‘黑狼’铁骑三千人。即刻出发！”
“十五日之内，必须抵达风哭崖！”
“告诉那个叫冉晤的汉人。”
“我不管他用的是什么计谋。我也不管他和拓跋铁勒有什么恩怨。”
“我只要我儿子活着回来。”
“否则……”
呼延都的眼中爆发出滔天的实质般的杀气，让整个王帐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十几度。
“本王会亲率三十万大军南下。”
“让那片土地上所有的活物，都为我儿陪葬！”
他看着韩风，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至于你，韩都尉。”
“你就作为本王的贵客，留在这里。”
“亲眼看着这场由你们汉人自己掀起的好戏，究竟会如何收场吧。”
韩风的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他知道。
冉晤将军又一次赌对了。他们“薪火”在这绝望的棋盘上，终于落下了那足以逆转乾坤的最关键的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