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玉石俱焚”西个字从山谷外传来时,坞堡的围墙之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聚焦在了冉晤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同情,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上绝路的审视。
“石敢!你听到了吗?”那名作为说客的汉人官吏,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声音却像毒蛇的信子,“屠各雄将军的耐心,是有限的。是为了三个不相干的外人,落得个堡毁人亡的下场,还是弃暗投明,换取一世的富贵平安,你自己,掂量清楚!”
说完,他不再多言,拨转马头,带着他那队骑兵,扬长而去。
但他留下的那番话,却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坞堡所有人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堡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石敢身边,“我们……我们不能为了三个外人,把全村老少的性命,都搭进去啊!”
“是啊,堡主!”另一名村民也附和道,“我们收留他们,己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但我们斗不过屠各雄的!他手下有上万大军啊!”
“把他们交出去吧!”
“交出去!”
“我们还想活命!”
一时间,群情激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道义和良知。一张张曾经淳朴的脸,此刻都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他们看着冉晤的眼神,不再是看着同胞,而是在看一件可以换取他们活命的货物。
猗娘将苏婵紧紧护在身后,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片冰凉。
这就是乱世的人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石敢的脸色铁青,他握着墙垛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自己那些朝夕相处的族人,又看了看孤立无援,却依旧站得笔首的冉晤,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冉晤,这个所有矛盾的焦点,却突然笑了。
他拄着刀,缓缓走到众人面前,环视了一圈那些激动的人群,然后,将目光定格在石敢身上。
“石堡主。”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嘈杂,“多谢你,救了我们三人的性命。这份恩情,冉某没齿难忘。”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坚定。
“冉某的命,是自己挣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的。我的债,我自己还。绝不会连累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说完,他转过身,对猗娘和苏婵说道:“你们,留在这里。石堡主是信义之人,他会护你们周全。”
然后,他没再看任何人,拖着那具重伤未愈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着坞堡的大门走去。
他要一个人离开。
他要用自己的命,去换这座坞堡的安宁。
“站住!”
石敢发出一声暴喝。他几步冲上前,拦在了冉晤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还债。”冉晤的回答,简单而平静。
“你以为你走了,屠各雄就会放过我们?”石敢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你太小看那头畜生了!他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人头,他要的,只是一个摧毁我们的借口!”
“今天我们交出了你,明天,他就会用另一个借口,来攻破我的坞堡,屠尽我的族人!在那些羯人眼里,我们汉人,从来就不是人!”
石敢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那些叫嚣着要交出冉晤的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又如何?”冉晤惨然一笑,“至少,我尽力了。我不欠你们的。”
石敢死死地盯着他,许久,突然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壮和豪情。
“说得好!不欠我们的!”他猛地一拳,捶在自己胸口,“我石敢,世代生于此地,长于此地!我的祖宗,就埋在这片土里!让我向一群占我家园、杀我同胞的畜生摇尾乞怜,把为了抵抗他们而受伤的英雄交出去?!”
“我——做——不——到!”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族人,振臂高呼:“我石家村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没有!”
“我们的刀,是用来砍柴的,还是用来砍仇人脑袋的?!”
“砍仇人脑袋!”
“那好!”石敢高举起手中的猎弓,“屠各雄要战,那便战!我石敢,今天就站在这里,与我的坞堡,与我的族人,与我们汉家最后的骨气,共存亡!”
“共存亡!”
“共存亡!”
一时间,墙上所有的男人,无论老少,都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恐惧,被同仇敌忾的血性所取代。
……
羯人大营。
那名作为说客的汉人官吏,正向屠各雄汇报着情况。
“……将军,那石敢冥顽不灵,非但不肯交人,还扬言要与我们血战到底。”
“意料之中。”屠各雄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一块顽固的石头,只有用铁锤,才能将它砸得粉碎。如此一来,也能让附近其他那些还在观望的坞堡看看,反抗我的下场。”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看着远处那座在夕阳下,如同困兽般的坞堡,眼神冰冷。
“传令下去。”
“在!”
“全军出动,今夜,踏平石家村!”
“将军,不是说……给他们三天时间吗?”亲兵不解地问道。
屠各雄冷笑道:“兵者,诡道也。我给他们希望,再亲手掐灭,才能让他们在最深的绝望中死去。我要让那片土地上的每一寸泥土,都浸满反抗者的鲜血。”
……
夜,悄然降临。
坞堡之内,灯火通明,却是一片肃杀。
女人们在熬制着金汁,孩子们在搬运着滚石檑木。男人们则擦拭着自己的兵器,在围墙上,严阵以待。
石敢,将指挥所,设在了坞堡最高的箭楼之上。
冉晤,没有离开。他知道,石敢说得对,这己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了。他拖着伤体,站在石敢身边,用他那专业的军事眼光,帮助石敢,布置着这看似毫无希望的防御。
“他们的主攻方向,一定是从正面。但要小心,他们一定会派精锐,从两侧的峭壁上,进行偷袭。”冉晤指着地图,冷静地分析着。
猗娘,则带着坞堡里所有的女人,将一捆捆晒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草药,搬上了围墙。那是她最后的“武器”。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当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第一排举着火把、缓缓压过来的羯人步兵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他们来了。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的压迫感。
羯人的大军,在距离坞堡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紧接着,数架巨大的、如同怪兽般的攻城槌和云梯,被缓缓地推了上来。
“全军……”
屠各雄高高举起了他手中的弯刀,正欲下令。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亲兵,突然指着坞堡的围墙,发出了惊疑不定的声音。
“将军,快看!那……那是什么?”
屠各雄抬头望去,只见在坞堡的墙头之上,火光映照之下,一个身影,正拄着刀,傲然而立。
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个身影,正是他志在必得的猎物,那个本该早己死在山洞里的男人——冉晤!
屠各雄的瞳孔,倏然缩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既愤怒,又兴奋的狰狞笑容。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将手中的弯刀,狠狠地向前一挥,发出了响彻夜空的咆哮。
“攻城!给我……碾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