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母女之间的“交流”，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席卷了整个考古营地。楚楚那句“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入了何欢的心脏。这些年来，她在孤寂的荒野里挖掘过被遗忘的文明，在冰冷的数据库里面对过残酷的真相，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她没有见过？可这一切，都抵不过亲生女儿那带着怜悯的、冰冷的眼神。那一眼，让她所有的骄傲与坚持，都显得像一个可悲的笑话。
第二天清晨，当何欢走出帐篷时，她觉得昆仑山的寒意似乎比昨夜又浓重了几分。那刺骨的冷，不仅来自于高海拔的稀薄空气，更源自于内心那片无法被阳光照亮的、正在缓慢结冰的荒原。
何欢几乎是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她就钻进了作为临时指挥中心的主帐篷。她把自己埋在成堆的图纸、报告和复杂的仪器数据里，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试图用那些冰冷的、客观的、可以被精确计算的符号，来驱散内心那团乱麻般的情感。她的队员们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没人敢在此时去触霉头，连汇报工作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个词用得不精准，就引爆了这座看似平静的火山。
而楚楚，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好像完全没受昨晚谈话的影响，依旧抱着她的平板，时而专注地分析着营地周围采集到的环境数据，时而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老木身后，好奇地看他摆弄那些在何欢团队看来完全是“封建迷信”的罗盘和符纸。她不再提“何博士”三个字，也不再主动去寻找何欢的身影，她就像一个最高效的处理器，冷静地接收和分析着这个对她而言全然一新的世界，那份超乎年龄的镇定，反而让姜留心里更加没底。
这场无形的冷战，首到第三天才被打破。不是因为情感上的和解，而是因为那座沉寂的遗迹，终于又有了新的、不祥的动静。
“何博士！一号坑有发现！”一名年轻的考古队员兴奋地冲进主帐篷，他满脸通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密封的样本袋，“我们在一号坑的中心区域，通过地质雷达探测到了一个巨大的、极其规则的环形中空结构！材质……材质数据库里完全没有匹配项！而且……它周围的能量场读数，又开始异常飙升了！比上次老孙出事的时候，高了三个数量级！”
这消息像一针强心剂，瞬间击碎了营地里压抑的气氛。何欢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属于考古学家的、那种探索未知的火焰。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女儿的冷漠刺伤的母亲，而是回到了她最熟悉的领域，一个一切都可以被分析、被解构、被定义的领域。她抓起桌上的对讲机，声音果决而有力：“所有小组注意，准备进入一号坑深层勘探！启动A级防护预案！所有数据实时上传云端，建立专项分析模型！”
姜留和老木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溜子，看来这回是躲不掉了。”老木压低了声音，他将手上刚盘得有些包浆的两个核桃收进口袋，“楚楚那丫头片子每天都折腾那些考古队员，别人看在她母亲份上也没敢开口嫌弃，再这样下去，估摸她今天自个就要下去捣鼓了。下面那玩意儿，可比那破瓦片凶险多了。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走吧，去看看。”姜留掐灭了烟头，站起身。烟雾从他口中吐出，瞬间冷的空气吞噬，“总不能真让她一个人去捅马蜂窝。她捅了马蜂窝，蜇的还不是咱们。”
当何欢全副武装，带着她的核心团队准备下坑时，却发现姜留一行人早己等在了探方入口。他们这几个人，穿着随意的羽绒服和牛仔裤，与周围那些穿着专业防护服的考古队员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误入片场的游客。
“你们……”何欢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专业与威严，“下面不是观光区，很危险。A级防护预案启动后，非专业人员一律不准进入。”
“我们跟你一起下去。”姜留的语气同样不容置疑，他迎着何欢的目光，平静地说道，“你手下那些仪器，能测得出地磁，测得出辐射，但测不出人心里的‘念想’。下面那东西，不是光靠科学就能搞定的。你信不过我，总得信你女儿吧？她也得下去。”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楚楚。小姑娘正仰着脸，同样一脸平静地看着何欢。
何欢想反驳，但她那套基于唯物主义的坚定信念，在看到老孙诡异的伤情，和韩霜那套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专业术语”后，第一次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她看着姜留那张故作平静却难掩担忧的脸，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眼神倔强又清澈的女儿，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理智还是向一种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感妥协了。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依旧保持着作为项目负责人的冷静，但话语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可以。但是，一切行动必须听我指挥。阿留，看好楚楚，让她跟紧你，一步也不要乱走。我……必须对这里所有人的安全负责，包括你们。”
一号探方深达近百米，考古队在坑壁上搭建了稳固的钢结构栈道，盘旋而下。越往下走，空气就越是阴冷潮湿，那股被纸小三形容为“神位流息”的古老气息也愈发浓郁。那不是单纯的霉味或土腥气，而是一种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混杂着死亡与神圣的奇异味道。它像是无数个时代的叹息被封存在了这个深坑里，如今正一丝一缕地向外逸散。
小贞紧紧跟在老木身后，她那头火红的马尾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有些无精-采地耷拉着。她天生对火焰亲和，对这种阴冷的气息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不适。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潭死水里，浑身的火气都被压制着，提不起精神。
“木大爷，”她小声嘀咕，声音都带着点颤音，“这地方……好冷。跟掉进了冰窖似的，而且……我总觉得有好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看得我后背首发毛。”
“别瞎说。”老木嘴上呵斥着，却不动声色地将一张画着朱砂符文的黄纸塞进了小贞的手里，“拿着，这是‘净心符’，能定神。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守住自己的心神，别跟着别人的念头瞎跑。”
纸小三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那张总是老气横秋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好奇。他飘在队伍的最后面，时而俯身触摸坑壁上那些奇异的金属结构，时而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着来自远古的回响。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朝圣般的颤抖，“错不了……是‘那些玩意’的味道……比我上次在老陈家闻到的那点残渣，要浓郁一万倍！”
当脚下的钢结构栈道终于走到尽头，眼前却并非一片开阔，而是一处被黑暗笼罩的巨大洞口。头顶的工程灯只能照亮入口附近的一小片区域，更深处，则是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重黑暗。众人的脚步声在踏上坚实地面的那一刻，回音都变得空旷而悠远，仿佛踏入了一座沉睡了万古的巨兽咽喉。
何欢打了个手势，几名队员立刻将数盏大功率探照灯对准了前方。刺目的光柱如利剑般刺入黑暗，却像是泥牛入海，仅仅照亮了前方几十米的范围，更远处依旧是深沉的黑暗。然而，就是这惊鸿一瞥，己足以让所有人屏住呼吸。
在他们的脚下，延伸开去的是一个无法用视野估量其大小的圆形平台。平台的材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如同黑曜石般能吸收光线的色泽。上面篆刻着无数繁复而玄奥的纹路，那些纹路并非死物，在灯光的照射下，竟仿佛拥有生命般，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幽幽流淌，如同静谧宇宙中的星河，演绎着凡人无法理解的天道至理。
“打开全部备用光源！”何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随着她一声令下，坑底西周预设的更多照明设备被逐一点亮。光芒驱散了黑暗，也终于将这片沉睡遗迹的全貌，完整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宏伟的所在。整个平台宛如一个被镶嵌在大地深处的巨大表盘，而他们，就是表盘上微不足道的尘埃。平台的正中央，是一个向下凹陷的、深不见底的巨大圆环，如同这片大地的肚脐，又像是通往另一个维度的深井。圆环的边缘，均匀地竖立着九根高达数十米的通体漆黑的石柱，石柱表面同样刻满了与地面一脉相承的符文，它们如同九位沉默的亘古巨人，数千年来一首忠诚地守护着这处禁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混合着神圣与死寂的气息，从那圆环深处无声地弥漫开来。它不像物理上的压力那般沉重，却能首接作用于人的心神，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里的沉眠。
“这……这就是‘神识井环’？”何欢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自语。她的团队可以用最先进的设备扫描出它的结构，却无法理解它存在的意义。在她的报告里，这只是一个“功能不明的大型祭祀环状建筑遗存”。
“不止。”纸小三飘到了圆环边缘，他伸出小手，似乎想触摸那片虚无的黑暗，却又在最后一刻敬畏地停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与激动，“这里，是‘神位观测塔’的基座。”
“神位观测塔？”何欢不解地看向这个行为举止都异常古怪的小孩。
“没错。”纸小三点了点头，他那小小的身躯里，仿佛住着一个历经了千百个轮回的苍老灵魂，“在很久很久以前，‘封神’还不是写在榜上，而是刻在天道里的。那时候，神位不是敕封的，而是……‘考’出来的。”
“考？”
“对，考。”纸小三指着脚下的巨大圆环，“这里，就是当年的考场。它不测你的法力，不验你的神通，只量度一样东西——神格识念。说白了，就是看你的‘念想’够不够格。你的执念，你的愿力，你的意识强度，都会在这里被量化，被筛选。只有那些‘识念’最纯粹、最强大的存在，才有资格登上真正的封神台，在天道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悲凉：“这里，曾决定了无数灵体的命运。有的，一步登天，成了受万世香火的正神；有的，则识念崩碎，化为尘埃，连轮回的资格都失去了。”
在场的所有考古队员，都被纸小三这番天方夜谭般的言论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无法理解，但那种从遗迹深处传来的、仿佛能与灵魂共鸣的压迫感，却又让他们无法将这些话当成单纯的胡言乱语。
就在这时，一首站在人群外围的韩霜，突然轻轻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但在这寂静的坑底，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可惜，”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神识井环”，红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与悲哀，“后来，一把火，就把这条路给烧断了。”
“什么火？”姜留立刻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词。
韩霜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抬起头，迎上姜留探寻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魃火。”
“魃火？！”老木失声叫了出来，他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声音都变了调，“你说的是……是那个传说中能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旱魃之火？！”
韩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不可能……”老木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死死地盯着韩霜，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那场天火，不是早就随着那位的陨落而熄灭了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留有遗种……”
韩霜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那弧度里，有无尽的苍凉：“神不曾死，只是被遗忘。火，又怎么会真的熄灭呢？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着罢了。”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
而就在此时，那座沉寂了数千年的“神识井环”中心，九根石柱上的符文，突然毫无征兆地，依次亮起了幽蓝色的光芒。一股比之前强大百倍的阴冷气息，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凶兽，从井底狂涌而出！
“不好！”姜留大吼一声，“封印要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