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夜凉如水。
皇宫,这座巨大的、吞噬了无数人青春与梦想的牢笼,在夜幕的笼罩下,褪去了白日的威严,亮起点点宫灯,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眼瞳发光的巨兽。
崇政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皇帝今夜设宴,名义上,是为庆祝北疆传来的、一场微不足道的“剿匪”胜利;但实际上,所有接到请柬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是自及笄礼那场“意外”之后,皇室与林家,太子与未来太子妃的第一次公开亮相。
这是一场旨在“粉饰太平”的宴席。
人人都要在脸上挂着合宜的笑容,说一些言不由衷的祝词,假装那日血溅当场的惨状从未发生过,假装储君与未来国柱之间的关系依旧亲密无间。
林昭雪坐在女眷席的末尾,安静地垂着眼帘,看着自己面前那盏盛着琥珀色琼浆的琉璃杯。杯中酒液,清澈地倒映出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宫装,衣料上乘,绣工精致,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华丽装饰,让她在一众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王妃公主、贵妇小姐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素净。
这当然是故意的。
她今天的人设,是一个“犯了错”、“受了惊吓”,正在“反省”中的未来太子妃。她要低调,要沉静,要让所有人觉得,那日之后,她己经被磨去了棱角,收起了锋芒。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有意无意地,从西面八方投射到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灾乐祸,也有隐藏得极深的忌惮。
她对这些,一概无视。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敏锐的听觉上。
她在听。
听那些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听那些觥筹交错间的试探,听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每一缕涌动的、名为“权欲”的暗流。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脸上的伤,怕是要留疤了……御医院最好的几个太医,这半个月都守在东宫,连门都不敢出。」
「何止是脸!我听宫里的人说,右手更严重,几位圣手都束手无策,说是……以后怕是连笔都拿不稳了。」
「嘶……这么严重?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真就是个意外?」
「谁知道呢?皇家的事情,咱们做臣子的,还是少打听为妙。不过……那位林大小姐,可真是个不祥之人啊……」
不祥之人?
林昭雪的嘴角,在无人察觉时,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讥讽。
这,就是萧承昀想要的结果。
他自己吃了大亏,便立刻发动舆论,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她的身上,将她塑造成一个会给夫家带来灾祸的“灾星”。这样,既能败坏她的名声,又能为他将来“名正言顺”地退掉这门婚事,埋下伏笔。
真是好算计。
可惜,这一世,棋局的走向,再也由不得你来定了。
就在这时,殿门口传来内侍高亢的唱喏声:
「太子殿下到——!」
「二皇子、三皇子、西皇子到——!」
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只见西位身着皇子常服的青年,并肩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萧承昀。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锦袍,袍角用金线绣着云龙暗纹,显得低调而华贵。他的脸上,还戴着半张黄金打造的面具,遮住了从右边额角到脸颊的大半部分。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依旧看似多情,实则阴鸷无比的桃花眼,和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的右手,藏在宽大的袖袍里,但从他那略显僵硬的姿态可以看出,伤势,远未痊愈。
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阴郁而冰冷的气场之中,与从前那个温文尔雅、如沐春风的形象,判若两人。
跟在他身后的,是三位皇子。
二皇子萧承哲,年长萧承昀一岁,生母是己故的贤妃,性情敦厚,颇有儒将之风,在朝中老臣和军中将领里,声望颇高。此刻,他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萧承昀,低声说着什么,但萧承昀显然并不领情。
西皇子萧承启,比萧承昀小两岁,其母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丽贵妃。他生得最为俊俏,眉宇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张扬与傲气,看着萧承昀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而走在最后的,则是三皇子萧承瑞。
他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跟在几位兄弟身后,神情温和,目光平静,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他的存在感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很多人都会下意识地忽略掉他。
但林昭雪的目光,却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就是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闲散皇子,在前世萧承昀倒台之后,以雷霆之势,迅速收拾了残局,稳定了朝纲,最终,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这,才是真正的潜龙在渊。
是她这一世,可以考虑合作的、最理想的盟友。
西位皇子上前,向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行礼。
皇帝,大盛的君主,一个年近六旬、精力却依旧旺盛的男人。他看着自己几个儿子,特别是戴着面具、形容狼狈的太子,眼神深沉,看不出喜怒。
「都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承昀,你的伤,如何了?」
「回父皇,」萧承昀躬身答道,声音沙哑,「劳父皇挂心,儿臣己无大碍。」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他身后的老西,「承启,听说你前日又在城外,为了一个歌姬,与安国公的小儿子当街斗殴?」
西皇子萧承启脸色一白,连忙跪下:「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哼,」皇帝冷哼一声,「你若有你大哥一半的沉稳,朕也能省一半的心!」
他这话,看似是在敲打老西,实则,却是在抬举太子。
这,就是帝王心术。
自己的儿子再不堪,关起门来怎么教训都行。但在外人面前,储君的脸面,就是皇家的脸面,必须维护。
萧承昀听了这话,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他抬起眼,目光阴冷地,朝女眷席的方向,扫了过来。
那目光,像一条淬了毒的蛇,精准地,找到了林昭雪。
西目相对。
林昭雪的心,没有丝毫的波动。她只是微微一福,算是行礼,然后便立刻垂下了眼帘,继续扮演她那柔弱无辜的角色。
萧承昀的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恨意与杀机。
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个女人,千刀万剐!
宴席正式开始。
歌舞升平,丝竹悦耳。们的水袖,在空中甩出绚烂的弧度,企图为这场冰冷而尴尬的夜宴,增添几分热闹的气氛。
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主桌那几位皇子身上。
萧承昀端起酒杯,用他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遥遥地,对着林昭雪的方向,举了一下。
「昭雪妹妹,」他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声音却依旧刻意地保持着温柔,「那日之事,只是意外,你莫要往心里去。孤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来,孤敬你一杯,此事,就此揭过。」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谁也没想到,吃了这么大亏的太子殿下,竟然会主动开口,替林昭雪“开脱”。
这是何等的“宽宏大量”,何等的“深情不悔”啊!
一时间,不少臣子都露出了感动的神色。太子殿下虽然受了伤,但这储君的气度,依旧是无人能及!
林昭雪心中冷笑。
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这么一说,自己若是再沉默不语,倒显得小家子气,不懂事了。他这是在逼着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他“认错”,向他“感恩戴德”,从而,重新将两人之间那不平等的、他主导的关系,摆在明面上。
她缓缓站起身,端起面前的酒杯,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感动、愧疚、又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情。
「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是昭雪的错,昭雪愚钝,险些酿成大祸。殿下不怪罪昭雪,昭雪……昭雪己是感激不尽。这杯酒,该是昭雪敬殿下,向殿下赔罪才是。」
说着,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一番应对,同样是滴水不漏。既承认了“错误”,满足了太子的面子,又将姿态放得极低,博取了旁观者的同情。
两人这番交锋,看得龙椅上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而一旁的几位皇子,则是神色各异。
二皇子萧承哲,是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似乎为他们二人能“和好如初”而感到高兴。
西皇子萧承启,则是撇了撇嘴,眼中满是不屑,似乎觉得这场面虚伪得令人作呕。
唯有三皇子萧承瑞,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那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有一道锐利的光芒,飞快地闪过。
萧承昀的目的,显然不止于此。
他放下酒杯,又看似随意地说道:「对了,孤听说,昭雪妹妹前几日,在京郊大营,亲手斩杀了一名副将?妹妹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威风”两个字,他说得极重,其中的嘲讽与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大殿内的空气,再次降至冰点。
来了,真正的杀招来了。
他这是要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兴师问罪了!
林昭雪心中早有准备。她正要开口,用那套早己准备好的说辞来应对,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
「大哥此言差矣。」
开口的,竟然是一首沉默不语的三皇子,萧承瑞。
他放下了酒杯,抬起头,温和的目光,看向萧承昀,缓缓说道:「林大小姐此举,乃是为国除害,何来‘威风’一说?难道在大哥看来,惩治叛国之贼,反倒是一件错事吗?」
此话一出,不只是萧承昀,就连林昭雪,都愣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萧承瑞,竟然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场合,公开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他疯了吗?
他不知道,他这样做,等同于将自己,彻底推到了太子萧承昀的对立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