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州城到西山石场,不过百里之遥,顾昭却感觉自己像是走过了一个春秋。
他没有资格乘坐家族的角马兽车,只能跟着一支运送补给的凡人骡队,在颠簸的土路上蹒跚前行。车轮扬起的黄尘,像是要把人世间的一切都染上一层颓败的颜色,呛得他不住地咳嗽。同行的脚夫们衣衫褴褛,眼神麻木,谈论的是一顿能吃几个黑面馒头,谁家的婆娘又生了个赔钱的丫头,言语粗鄙,却带着一种活生生的、被生活碾压过的真实感。
这与顾氏主宅那雕梁画栋、人人衣冠楚楚却言语间暗藏机锋的世界,恍如隔世。
顾昭一路沉默,只是将那只旧算盘用布包了,紧紧抱在怀里。他知道,自己此去非是坦途,而是投身一处早己张开大口的虎穴。他所能依仗的,除了父亲留下的这件唯一遗物,便只剩下自己这颗七窍玲珑心。
两天后的黄昏,骡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远远望去,西山就像一头被活活劈开半边身子的巨兽,出灰白色的岩体。无数蚁群般的人影在巨大的创口上蠕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沉闷的号子声、监工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喧嚣的、充满了汗水与尘土气息的声浪,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石和岩末混合的怪味,吸进肺里,火辣辣的疼。
一名穿着顾家外门弟子服饰的精悍男子拦住了骡队,他正是“阿西”。他扫了一眼骡队,目光在顾昭那身还算干净的学徒服上停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新来的账房,顾昭?”
“是。”顾昭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
“呵,看着倒是个机灵人。”阿西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头牲口的斤两,“总管事那边都交代过了。跟我来吧,顾远管事要见你。”
顾昭跟在阿西身后,穿过尘土飞扬的矿区。他看到,那些在岩壁上开采的矿工,大多是凡人,也有少数几个和他一样,是毫无前途的杂灵根修士,在这里干着最苦的力气活。他们的脸上覆盖着厚厚的石粉,只露出一双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仿佛生命的热情早己被这无尽的劳作消磨殆尽。
几名手持鞭子的监工在矿道间来回巡视,目光凶狠。顾昭注意到,他们的腰间都佩戴着统一款式的弯刀,显然是顾远管事的亲信。这里的秩序,不是靠家族的规矩,而是靠最原始的暴力。
石场的中心,是一座由巨石垒成的三层石楼,这里便是顾远的居所和矿场的管理中枢。
走进石楼,外界的喧嚣顿时被隔绝。顾昭被带到了二楼的一间宽敞的厅堂。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穿着一身锦袍,与外面的环境格格不入,正是西山石场的管事,顾远。
“你就是顾昭?”顾远眼皮都没抬,声音里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慵懒。
“学徒顾昭,见过顾远管事。”顾昭再次躬身,比之前更深了些。
“嗯,”顾远这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却像是一潭深水,让人看不清底细,“长青总管都和我说了。说你是个好苗子,做事认真,就是……有点太认真了。”
他刻意加重了“太认真”三个字,厅堂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顾昭心里一凛,知道这是下马威来了。他立刻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急忙说道:“总管事谬赞了。学徒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险些因为一些账目上的小出入,耽误了家族大事。幸得总管事和顾管事您宽宏大量,给学徒一个戴罪立功、来此学习的机会。顾昭……感激不尽。”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自己“多事”的错误,又把这次调动定义为“学习”,姿态放到了尘埃里。
顾远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露出一个看似和善的笑容:“孺子可教。年轻人嘛,有锐气是好事,但要用对地方。庶务堂是算死账的地方,我们西山石场,是做活生意的地方。懂吗?”
“学徒懂了。”顾昭点头如捣蒜。
“懂了就好。”顾远满意地笑了笑,对旁边的阿西道,“阿西,带顾昭去账房,把手头的活计跟他交接一下。再给他安排个住处,别怠慢了我们从主家来的‘高才’。”
“高才”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戏谑。
阿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好嘞,管事您放心。”
他带着顾昭走出石楼,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他将顾昭带到石楼底层一间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堆发霉的旧账簿。
“这就是你的账房。”阿西用下巴指了指,“至于住的地方,喏,山脚下那排给杂役住的木棚子,自己随便找个空着的就行。”
说完,他便转身扬长而去,连交接都懒得做。
顾昭站在原地,没有丝毫恼怒。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他环顾这间狭小的账房,将怀里的算盘轻轻放在桌上。
他闭上眼,集中精神,指尖搭在了那三颗乌黑的算珠上。
瞬间,一股比在庶务堂时强烈十倍的“滞涩感”涌了上来!如果说之前在账簿上感觉到的是一条堵塞的小溪,那么现在,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了一潭粘稠、污浊的死水里。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似乎都充满了“亏空”与“失衡”的气息。
顾昭的心非但没有沉下去,反而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水越混,才越有机会摸鱼。这龙潭虎穴,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处藏着机缘的宝地。他要做的,不是与这潭死水对抗,而是在其中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呼吸的缝隙,然后,静静地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