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源。
这个名字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默的心湖中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陆氏宗祠,陆清源。这两者之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蒙面女人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空气中,沉香的烟气仿佛都凝固了。
林默没有回答,反而端起那杯未动的茶,轻轻推了回去。
“老板娘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个‘利’字。我砸了‘快手孙’的饭碗,断了你一笔抽成,这杯茶,我喝了心虚。”他顿了顿,白色面具下的目光,穿透薄纱,首视对方的眼睛,“至于陆先生,我认不认识,似乎和我们的交易无关。”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将问题的主动权,又不动声色地抢了回来。
蒙面女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声清脆,如冰裂,驱散了房内的压抑。
“先生是个明白人。”她不再追问,玉手从桌下取出一张折叠好的便笺,推到林默面前,“你想找的人,明天中午十二点,会在大光明电影院对面的‘老地方’茶馆二楼,临窗的雅座等你。”
林得接过便笺,没有打开。
“多谢。”
“不必客气。”女人重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个中间人。鬼市有鬼市的规矩,我们从不站队,只为出价最高的人,提供最公允的平台。希望先生,是那个出得起价的人。”
林默起身,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当他走出那扇紫檀木门,重新回到那个光怪陆离、人声鼎沸的地下世界时,他知道,女人的那句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
第二天,正午。
“老地方”茶馆,一个俗气却又让人安心的名字。
林默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像个寻常的商社高级职员,不疾不徐地走上二楼。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空气中投下细碎的光斑,伙计的吆喝声、算盘的噼啪声、茶客的闲聊声,混杂成一派市井的安逸。
临窗的雅座,一个男人正襟危坐。
正是吉田健司。
他比林默在外滩匆匆一瞥时,显得更加憔??悴。西装一丝不苟,领带系得紧紧的,仿佛要勒得自己喘不过气。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清茶,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像一个即将走上审判席的囚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紧张与煎熬。
林默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动作从容。
“吉田先生,费心了。”
吉田健司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极度复杂的挣扎。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林默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品着茶。他知道,对吉田这样的人来说,迈出这一步,己经耗尽了他半生的勇气。
良久,吉田健司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宋先生……我……我是被逼的。”
“我知道。”林默放下茶杯。
吉田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压抑己久的情绪瞬间决堤:“那个魔鬼!影山凉一,他就是个魔鬼!他拿走了我的研究成果,逼着我为他完善中储券的防伪技术!每一张经过我手完善的伪钞,都像一把刀,插在中国人的心上,也插在我的心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从西装内袋里,颤抖地摸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温柔的日本妇人,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灿烂。
“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在东京,被军部的人‘保护’起来了。每个月,我都会收到一张她们的近照,告诉我她们过得很好……很好……”
说到最后两个字,这个在银行界呼风唤雨的男人,眼眶瞬间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人质。最卑劣,也最有效的手段。
林默沉默地看着他。他的系统没有发出任何警报,也没有分析对方话语的真伪。这一刻,他不是代号“幽灵”的特工,只是一个看着另一个男人痛苦的旁观者。他第一次在策反一个目标时,感受到了某种沉甸甸的,名为“人性”的重量。
“为什么找我?”林默问出了关键。
吉田健司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他没有首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先生……您脖子上佩戴的那块玉佩,可是故人之物?”
林默的眼神,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他的确在衬衫里,贴身戴着一块小小的、呈不规则形状的墨玉。那是他成为林默之前,身上唯一的物件,玉佩上,刻着一个和陆家宗祠钥匙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是更为简化的徽记。
他从未对任何人展示过。吉田健司是怎么知道的?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吉田苦笑了一下:“上次在华懋饭店,我奉命去您房间搜查。您离开时,我看到您领口敞开,不经意间露出了那块玉佩的一角。那个徽记……我绝不会认错。”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而悲伤。
“我的老师,早稻田大学的渡边教授,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他是帝国最坚定的反战主义者,他认为战争是文明的毒瘤,会让整个民族陷入疯狂。三年前,他因为公开发表反战言论,被特高课带走,从此……杳无音讯。”
“那块玉佩,”吉田的声音变得很轻,“是渡边老师的一位中国挚友,一位姓陆的先生送给他的。老师说,那是和平与理性的信物。他被带走前,曾偷偷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看到佩戴着同样信物的人,那个人,就是可以信任的,‘真正的朋友’。”
原来如此。
陆清源,渡边教授,一把钥匙,一块玉佩。一个在战争年代,由中日两国知识分子,秘密组建的,反抗暴行的同盟。
线索,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影山凉一在上海,究竟想做什么?”林默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变得凝重。
吉田健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凑近身体,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极致恐惧的声音说:
“一个计划。一个足以毁灭上海所有华商的,魔鬼的计划。”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光是说出这个名字,就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他称之为——‘金百合计划’。”
“金百合计划?”
“是的。”吉田的眼神里,透出深深的绝望,“他不仅仅是要发行伪钞,扰乱金融。他的最终目的,是利用一套我闻所未闻的,极其复杂的金融组合手段,配合军管、情报、暗杀……在未来三个月内,像抽干池塘一样,彻底吸干上海所有华商银行、钱庄、工厂的全部财富。他要把这里,变成一个只为帝国战争机器输血的,金融殖民地!”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终于明白,戴笠为什么会说“放手去做,杀”。他也终于明白,影山凉一那双鹰眼背后的,究竟是何等恐怖的野心。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伪钞案。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加残酷的……金融战争。
而他,林默,正站在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