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健司的纸条，是求救的绳索，还是上吊的绳套？
林默站在窗前，城市璀璨的灯火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盘被人为搅动的棋局。他不在乎吉田是真心投诚还是奉命下饵。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既然布局者给他指了路，他就必须走下去，看看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龙潭，还是虎穴。
“鬼市”，上海滩传说中的存在，一个没有地图，没有固定入口，只在特定时间为特定人群开放的地下交易场。在这里，情报、武器、黄金、乃至人的性命，都可以被明码标价。
要进入这个地方，比闯日本宪兵司令部还难。但对林默来说，找到它，并非难事。他有他的办法。
次日黄昏，林默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在华懋饭店。他再次出现时，己经身处法租界边缘，一处废弃的屠宰场附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洗不掉的血腥和腐烂气味，与不远处飘来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甜腻。
入口在一间不起眼的肉铺冷库里。两个彪形大汉像门神一样守着一扇厚重的铁门。林默走上前，没有说任何暗号，只是将一枚小巧的、刻着“S”和“H”花纹的袖扣，放在了切肉的砧板上。
其中一个大汉拿起袖扣，对着灯光翻来覆去地看，眼神里的凶狠，渐渐变成了某种混杂着忌惮和疑惑的复杂情绪。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拉开了那扇通往地下的铁门。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向下延伸的石阶。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鸦片、霉菌和金钱特有的铜臭味。
鬼市，到了。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防空洞改造而成，灯光昏暗，一条条岔路如蛛网般蔓延。到处都是人，但每个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京剧脸谱、威尼斯假面、甚至只是简单的黑布蒙脸。在这里，身份是最多余的东西。
林默给自己也戴上了一张最普通的白色硬纸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他像一个幽灵，在嘈杂而压抑的人群中穿行。他的目的不是交易，而是吉田健司纸条上那个更深层的暗示——“欲寻真版，当问鬼市”。
这说明，真印版的消息，曾经在这里流通过。或者，某个知道内情的人，是这里的常客。
他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能带他见到鬼市主事人的向导。而在这里，想见到主事人，唯一的办法，就是递上一份足够分量的“投名状”。
林默的脚步，在一个围满了人的摊位前停下。
摊位上，两拨人正在进行一笔大宗交易。一方是个戴着孙悟空面具的瘦高个，他面前摆着一只手提箱，箱子敞开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中储券。另一方，则是个戴着野猪面具的胖子，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戴着面具的保镖，显然是买家。
“老孙，你这批货成色不错，就是价高了点。”野猪面具下的声音瓮声瓮气。
“高？朱老板，你摸着良心说，现在市面上，谁家出的‘货’能比我这批更真？这可是从汪先生的中央储备银行里流出来的原版货，水印、纸张、油墨，你拿去跟真钞摆在一起，用放大镜都看不出差别！”孙悟空的声音尖利而自信。
野猪面具的朱老板拿起一张钞票，凑到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着，又用手指捻了捻，似乎有些意动，但仍在犹豫。
周围的人都屏息看着，这可是一笔大买卖。
就在朱老板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一个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了进来。
“这批货，用的是德国哈雷机，双色凹版印刷，技术确实不错。”
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说话的林默身上。
戴着孙悟空面具的卖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尖利的嗓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林默缓缓从人群中走出，白色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没有理会卖家，只是看着那位朱老板。
“可惜，油墨配比错了零点三个百分点。”
此话一出，全场死寂。
如果说第一句话，只是让众人觉得来了个懂行的，那么这第二句话，就无异于平地惊雷。精准到小数点后一位的错误率，这己经不是“懂行”能解释的了，这是内行中的内行，甚至是……源头的人。
孙悟空面具下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对方说得，全对。这批货确实是高仿，仿真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足以骗过市面上所有的验钞手段，但唯一的瑕疵，就在油墨上。这是他们团伙内部，只有少数核心成员才知道的秘密。
野猪面具的朱老板，猛地将手里的钞票摔回箱子里，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揪住孙悟空的衣领：“好你个猴崽子，敢拿假货来糊弄你猪爷爷！”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林默却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就要离开。他己经递上了自己的投名状。
果然，他刚走两步，两个戴着恶鬼面具，手持短棍的黑衣人，便无声无息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没有敌意，其中一个只是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默跟着他们，穿过喧闹的市场，走进一条更深的甬道。尽头，是一扇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门。
推开门，里面的景象与外面的肮脏混乱，判若两个世界。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的香炉里，燃着顶级的沉香。一张梨花木的八仙桌旁，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身形窈窕。她的脸上，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黑纱，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像一汪深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请坐。”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林默在她对面坐下。
女人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动作优雅，赏心悦目。“先生好手段，一句话就砸了‘快手孙’的招牌。他那批货，连我都差点看走了眼。”
“运气好而己。”林默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女人的目光，在他的白色面具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看透面具下的那张脸。
“先生来我这鬼市，想必不是为了看热闹吧？”
“我找一样东西。或者说，找一个知道这东西下落的人。”林默放下茶杯。
“鬼市规矩，等价交换。先生想从我这里得到消息，不知能拿出什么来换？”
林默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在掂量他的分量。刚才那份投名状，让他得以进门，但想换取核心情报，还远远不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只有沉香的烟气，袅袅升腾。
良久，蒙面女人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
她打破了沉默，问出了一个让林默瞳孔骤然收缩的问题。
“你认识陆清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