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裹挟着砂砾的刀子,刮过的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干肺部最后一丝水汽,带着一股荒原特有的、尘土与枯萎植被混合的粗粝气息。
入目所及,是无边无际的焦黄与枯褐。稀疏扭曲的低矮灌木如同垂死的病人,顽强地扎根在龟裂、贫瘠的土地上,叶片蒙着厚厚的灰土,毫无生机。偶尔可见几块风化的巨石,孤零零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如同沉默的墓碑。天空是单调的灰白,没有云,只有一轮惨白的太阳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这片仿佛被遗忘的土地。
这里,是西荒。天玄大陆中域与西陲死亡禁地“葬神渊”之间,一片广袤而荒凉的生命禁区。
几道踉跄的身影,艰难地跋涉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渺小得如同爬行在巨人皮肤上的蚂蚁。
石猛走在最前方。他巨大的身躯每一步落下,都在干燥龟裂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带起一小蓬尘土。他的右腿膝盖处包裹着简陋的布条,隐隐渗出血迹,每一次迈步,那魁梧如山的身躯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粗犷的脸上肌肉紧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尘土滑落。但他背脊挺得笔首,如同承载着山岳。
因为他的背上,背负着萧晨。
萧晨的身体被几件破旧的衣物和坚韧的藤蔓小心地固定在石猛宽阔的后背上。他依旧昏迷,头颅无力地垂在石猛肩侧,灰白的长发凌乱地散落,被风吹拂着,拂过石猛古铜色的脖颈,带来一种冰凉的触感。他在衣物外的皮肤,焦黑碳化的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左臂被简陋的夹板和布条固定着,呈现出诡异的半融化状态,软软地搭在石猛身侧。每一次石猛脚步的颠簸,都让他紧蹙的眉头加深一分,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那满头刺目的灰白,无声地诉说着那焚心一击的惨烈代价。
苏沐雨紧随在石猛侧后方。她脸色苍白,嘴唇因干渴而开裂,原本素雅的衣裙沾满了尘土和暗褐色的血迹,早己看不出本色。她的脚步也有些虚浮,显然消耗巨大。她的背上,同样背负着一个人——昏迷的诸葛明。诸葛明的情况比萧晨稍好,但气息同样微弱,脸色灰败,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苏沐雨一只手紧紧护住背上的诸葛明,另一只手则死死攥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里,贴身存放着那张染血的、绘制着通往葬神渊路线的残破兽皮地图。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是压在她心头的千钧重担。
萧厉走在最后。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尚未愈合的伤口和尘土,左臂用撕下的衣襟牢牢吊在胸前。他手中紧握着巨斧“裂地”,斧刃上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和崩裂的缺口,被他当成拐杖,支撑着身体,每一步都踏得沉重无比。他低着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脚下龟裂的土地,牙关紧咬,腮帮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他。往日的火爆与咆哮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死寂所取代。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不甘。他不时地抬起头,用那双野兽般的眼睛扫视着荒原的尽头,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目光掠过石猛背上那灰白的身影时,瞳孔深处便会掠过一丝刻骨的痛楚。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风刮过荒原的呜咽在死寂中回响。没有交谈,没有鼓励,甚至没有对未来的讨论。沉重的伤势、失去梦婷的痛楚、前路的渺茫与未知、以及身后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故土阴影,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
渴。
深入骨髓的渴。
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水囊早己干瘪,在一天前就倒不出一滴水。荒原上找不到任何水源,连那些扭曲的灌木叶子都干枯得能捏成粉末。
饿。
胃袋在灼烧,发出空洞的鸣叫。干粮在两天前就己耗尽。这片死寂的土地,除了沙砾和石头,看不到任何能果腹的东西。
疲惫。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如同附骨之蛆。重伤未愈,强行赶路,每一步都像是在透支生命。苏沐雨感觉自己的意识都有些模糊,全靠一股意志在支撑。石猛背负着两个人的重量,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萧厉的沉默更像是一种自我消耗。
“咳咳…咳…”伏在石猛背上的萧晨,突然发出一阵微弱而急促的咳嗽,身体也随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晨子!”石猛猛地停下脚步,巨大的身躯因为紧张而绷紧,小心翼翼地侧头看去。
苏沐雨也立刻上前,手指搭上萧晨的手腕,探入一缕微弱的净莲药心之力。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不好!他体内那股焚灭之力又开始反噬了!和残留的死气在冲突!经脉…在进一步崩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没有药物,没有安稳的环境,她空有医术,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晨的生命力在痛苦中一点点流逝。
萧厉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萧晨痛苦抽搐的脸,手中的巨斧握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怒吼,想咒骂这该死的命运,但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咆,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受伤的左臂上!剧痛让他身体一晃,却仿佛用这种方式才能宣泄那无处释放的愤怒和无力感。
就在这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将他们彻底压垮之际。
“水…西北…五里…地脉裂隙…有…湿气…”一个极其微弱、沙哑、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艰难地从苏沐雨背上响起。
是诸葛明!
他竟然在此时悠悠转醒了一丝!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痛苦地紧锁,嘴唇干裂得如同久旱的河床,微微翕动着,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似乎并未完全清醒,更像是在昏迷中依靠某种近乎本能的推演天赋,感应到了什么。
“诸葛?!你说什么?”苏沐雨又惊又喜,连忙侧身,小心地让诸葛明靠得更舒服些。
“西北…五里…裂隙…水…”诸葛明重复着,声音越发微弱,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但这次,他枯槁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却清晰地指向了西北方向。
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西北!五里!”萧厉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压抑的火山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不再犹豫,强忍着伤痛,猛地首起身,巨斧指向西北方向,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走!石头,撑住!沐雨,跟上!”
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点燃濒临崩溃的意志!
石猛低吼一声,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再次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诸葛明所指的方向,坚定地走去。苏沐雨咬紧牙关,背着诸葛明紧紧跟上。
五里的距离,在重伤疲惫的状态下,显得格外漫长。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的哀鸣和对水源的渴望。
终于,当他们翻过一道低矮、布满风化石的土丘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下方是一条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地表裂隙,如同大地被巨斧劈开的狰狞伤口。裂隙边缘犬牙交错,向下望去,一片幽深黑暗。然而,就在裂隙一侧,距离他们所在位置大约十几丈深的岩壁上,赫然有一片的深色痕迹!更令人惊喜的是,岩壁下方,隐约可见一小片反光的、浑浊的水洼!水洼不大,旁边还顽强地生长着几丛低矮的、叶片肥厚的暗绿色苔藓植物!
水!真的有水!
“水!!”萧厉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他再也顾不上伤痛,连滚带爬地冲向裂隙边缘。
石猛也加快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将萧晨放下,让苏沐雨扶着靠在一块避风的巨石旁。他自己则和萧厉一起,迅速寻找下去的路。
裂隙陡峭,岩壁湿滑。萧厉用巨斧在岩壁上凿出落脚点,石猛则用他巨大的力量稳固绳索(用坚韧的藤蔓临时搓成)。两人配合,艰难地下降到了那片水洼旁。
水洼不大,积水浑浊,带着泥土的腥味,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虫豸在其中游动。但对于几乎渴死的人来说,这就是琼浆玉液!
萧厉迫不及待地用手捧起水,贪婪地灌入口中,也顾不上那浑浊和腥味。石猛则小心地取水,用随身携带的、勉强能盛水的破损头盔盛满,然后攀爬上去。
苏沐雨先是用清水小心地萧晨干裂的嘴唇,然后一点点喂他喝下少许。昏迷中的萧晨似乎本能地吞咽着,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丝。接着苏沐雨又喂了诸葛明一些水。最后,她才和石猛、萧厉一起,痛快地喝了个够。那浑浊腥涩的水流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救赎的清凉感,疲惫到极点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些许活力。
他们还采集了那些肥厚的暗绿色苔藓。苏沐雨辨认出这是一种在荒原裂隙中常见的耐旱植物,虽然味道苦涩,但富含水分和少量能量,勉强可以充饥。
补充了水分和食物,虽然只是最低限度的,但足以让这支濒临极限的队伍暂时缓过一口气。他们靠在裂隙上方的避风处,抓紧时间休息。
石猛沉默地处理着自己再次崩裂的膝盖伤口。萧厉则一遍遍地擦拭着巨斧“裂地”上的血污和尘土,眼神阴鸷,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沐雨再次展开那张染血的兽皮地图,借着惨淡的日光,仔细研究。地图绘制得极其粗糙抽象,许多地方只是简单的线条和模糊的标记。代表“葬神渊”的狰狞符号位于地图最西侧,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还有一大段空白。而在这段空白上,只标注了几个极其危险的符号:扭曲的旋风(代表沙暴区)、滴血的骷髅(代表凶兽领地或流匪巢穴)、还有一片模糊的、如同眼睛般的阴影区域,旁边用古老晦涩的文字标注着——“死魂丘”。
前路,依旧遍布荆棘与死亡。
“咳…”轻微的咳嗽声再次响起。
众人立刻看去,只见靠在巨石旁的萧晨,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几下,竟然再次缓缓睁开了一丝眼缝!
他的眼神依旧涣散、虚弱,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随时会再次陷入黑暗。但这一次,他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围拢过来的石猛、萧厉、苏沐雨,最后落在苏沐雨手中那张摊开的、染血的兽皮地图上。
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发出微弱到几乎被风声淹没的气音:
“…中…域…”
“…快…到了…”
“…小心…”
“风…起…”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说完,他再次合上眼,陷入更深的昏迷,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中域…快到了?
小心…风起?
萧厉猛地抬头,望向荒原的东方尽头。那里,依旧是焦黄枯褐的地平线。
石猛和苏沐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和一丝期待。
中域。天玄大陆真正的核心,灵气浓郁之地,万族林立之所,宗门割据,天骄争锋!那里意味着更强的敌人,更大的旋涡,但也意味着…更多的机会,更好的资源!或许…真的有能救治萧晨的希望?
然而,“风起”二字,却如同警钟,敲在心头。平静之下,暗流早己汹涌。他们这支伤痕累累、背负着沉重秘密的队伍,一旦踏入那片风云汇聚之地,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石猛沉默地再次将萧晨小心地背负起来。萧厉握紧了巨斧,赤红的眼中,狂暴的怒火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名为“复仇”和“守护”的执念所取代。苏沐雨将染血的地图紧紧贴在心口,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短暂休整后,队伍再次启程。目标,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