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浴房的惊魂,如同一个荒诞离奇的噩梦,深深烙印在苏芷的记忆里。沈砚辞最后那句关于“七叶鬼臼”的冰冷质问,以及他眼中那瞬间翻涌的、远比震怒更复杂的锐利探究,让她在恐惧之余,更添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困惑。
他为什么听到“七叶鬼臼”会有那种反应?那眼神,像是在她身上寻找着某个失落的答案,又像是在确认某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然而,沈砚辞并未给她任何解释。在得到她的回答后,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深深地、冰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看穿,然后便挥退了闻声赶来的护卫,只冷冷留下一句:“滚回听雪轩。没有本相允许,不得踏出一步!” 便转身隐入了氤氲的水汽之中。
苏芷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回了听雪轩,心有余悸,一夜未眠。次日,青黛小心翼翼地告诉她,药库管事亲自送来了一小包密封好的药材,正是她苦寻不得的“七叶鬼臼”,还附上了详细的炮制说明。这无声的举动,印证了沈砚辞确实听到了她的诉求,也默许了她为老夫人用药。但这份默许背后,是更深的疑虑和审视,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苏芷不敢深想,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药方的配制和老夫人的治疗中。有了“七叶鬼臼”这味主药,配合她精妙的艾灸手法和推拿,老夫人的腿疾果然得到了显著缓解。连续几日的阴雨过去,老夫人精神焕发,对苏芷更是赞不绝口,听雪轩的待遇也随之水涨船高。
然而,相府表面的宁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沈砚辞己有数日未曾踏入后院,连松鹤堂的请安都只是匆匆一面。府中气氛无形中透着一股紧绷感。前院书房彻夜不熄的灯火,管事们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地进进出出,都昭示着这位权相正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这日午后,难得的晴朗。苏芷刚为老夫人施完针,看着老人家沉沉睡去,才在青黛的陪同下返回听雪轩。她心情难得地放松了些,路过花园时,看到几株晚开的玉簪花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舒展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青黛,你看这玉簪花,花瓣舒展,脉络清晰,像不像人体舒展的经络?”苏芷指着花朵,清澈的眼眸里带着医者特有的欣赏,随口说道。
青黛早己习惯自家夫人这“万物皆可医”的思维模式,忍着笑点头:“夫人说得是,瞧着是挺舒展的。”
苏芷心情愉悦,甚至在花圃边驻足,小心地采了几朵开得最的玉簪花。“玉簪花清心降火,花瓣捣汁可敷面润肤,花蕊可入药安神。正好可以给老夫人做个安神香囊……”她一边采花,一边轻声盘算着。
就在她低头专注采撷时,前方回廊转角处,传来一阵沉稳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交谈。
“……御史台那帮人,咬住‘漕运亏空’不放,串联了好几个言官,折子雪片似的往御书房递!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个压抑着愤怒的男声传来,是沈砚辞身边的心腹幕僚,顾先生。
紧接着,是沈砚辞那独有的、清冷如玉击的声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郁:“哼,跳梁小丑罢了。账目早己抹平,他们拿不到实证,不过是吠吠狂言,搅扰视听。真正棘手的,是边境传来的密报……”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近,显然正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苏芷听到声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沈砚辞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步履沉稳。但苏芷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难以掩饰的倦色。紧锁的眉头下,那双深邃的凤眸似乎比平日更加幽深,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低气压,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连阳光落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冷冽。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花圃边的苏芷,或者说,此刻他眼中只有亟待处理的朝堂风暴。他与顾先生低声交谈着,从苏芷身前不远处的回廊走过。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冷硬而锋利,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沉重。
苏芷站在原地,手中还捏着那几朵洁白的玉簪花。她看着沈砚辞挺拔却透出疲惫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不懂朝堂风云,更不懂什么漕运亏空、北境密报。那些对她而言,是另一个遥远而冰冷的世界。她只知道,那个总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很累。
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感知。就像她看到枯萎的草药会想去浇灌,看到受伤的小鸟会想去包扎一样。医者之心,见不得“不适”,无论对象是谁。
这种感知无关情愫,更非讨好。只是在那瞬间,沈砚辞在她眼中,不再是那个令人畏惧的权相、冷漠的夫君,而是一个看起来需要休息的……疲惫之人。
回到听雪轩,苏芷的心绪却并未完全平静下来。沈砚辞眉宇间那抹倦色,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澜。她想起自己这几日为老夫人配制的安神药茶,里面加入了百合、酸枣仁、柏子仁,能宁心安神,缓解疲劳。她自己喝过,效果不错。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她没有深思这个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也没有去想沈砚辞是否会接受。只是单纯地觉得,那茶或许能让他舒服一点。
她走到小厨房,找出那个熟悉的砂锅。动作依旧带着生疏,但神情专注。她仔细挑选了分量,百合的甘润,酸枣仁的微酸,柏子仁的清香,在温水中慢慢释放。她守着小小的火苗,看着茶汤渐渐变成温润的琥珀色,药香混合着茶香,氤氲而起。
没有刻意讨好,没有精心算计,只是出于一种最朴素的、医者本能的关怀。
茶煮好了。苏芷用一只素净的白瓷盏盛好,放在托盘里。
“青黛,”她轻声唤道,“把这个……送去书房给相爷吧。就说……是我新配的安神茶,或许能解乏。”她没有说太多,语气平静自然,仿佛只是随手分享一件平常之物。
青黛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家夫人。给相爷送茶?还是夫人自己煮的?这……相爷会喝吗?她想起相爷那张万年冰山脸,心里首打鼓。但看着苏芷清澈平静的眼神,青黛最终还是接过了托盘:“是,夫人。”
书房重地,戒备森严。青黛端着托盘,在门外侍卫审视的目光下,紧张地禀明了来意。侍卫进去通传,片刻后出来,面无表情地示意她可以进去。
青黛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入那间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书房。
书房内光线明亮,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卷宗奏折。沈砚辞正埋首于一份密报之中,眉头紧锁,俊美的脸上是挥之不去的倦意和冷肃。顾先生侍立在一旁,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相爷,”青黛屏息凝神,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空处,声音细若蚊蚋,“夫人…夫人让奴婢送来一盏安神茶,说是…新配的,或许能解乏。”说完,她立刻垂手退到一旁,大气不敢出。
顾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向沈砚辞。
沈砚辞的目光终于从密报上移开,落在那盏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瓷茶盏上。琥珀色的茶汤清澈见底,几片舒展的百合瓣沉在盏底,散发着淡淡的、清心安神的药香。
他深邃的凤眸中,冰冷和审视并未立刻褪去。苏芷?送茶?在这种时候?是别有用心,还是……又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
他想起那夜浴房她惊恐绝望喊着“七叶鬼臼”的样子,想起她为祖母施针时专注沉静的光芒,想起她将走路比作扎针的荒谬言论……这个女人,似乎总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闯入他的视线。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的轻响。
沈砚辞没有立刻去碰那杯茶,修长的手指依旧按在密报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朝堂的风暴、北境的隐患、政敌的攻讦……无数纷繁复杂的思绪在他脑中盘旋。
然而,那盏茶散发出的、温和宁静的药香,却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浓重的硝烟味。
片刻的沉默后,就在青黛以为相爷会像对待那碗药膳一样无视甚至斥责时,沈砚辞却缓缓地、几不可查地松开了紧握密报的手指。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了那盏温热的茶。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审视的目光。他只是微微垂眸,看着盏中琥珀色的茶汤,然后,送到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带着百合的微甘、酸枣仁的微酸和柏子仁的清香。味道并不惊艳,甚至有些平淡,但那温和宁静的气息,却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和干涩的喉咙。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醍醐灌顶。只是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疲惫感,似乎被这温和的暖流悄然冲散了一丝。紧锁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茶盏放回托盘,目光重新落回密报上,仿佛刚才只是喝了一口再普通不过的水。
但站在一旁的顾先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相爷周身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虽然微乎其微,但确实存在。
青黛如蒙大赦,连忙端起托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凝重的寂静。沈砚辞继续处理着繁重的公务,眉宇间的倦色依旧,但那盏温热的安神茶带来的、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宁静,却如同投入他冰冷心湖中的一颗细小石子,悄然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很淡,很轻。
却真实存在。
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堂风暴之下,在这冰冷肃穆的相府深处,来自一个懵懂医女最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关怀,第一次,无声地触及了那万年冰封的心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