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这北疆边陲的小城雁回关的这里的每一寸冻土,都卷起了漫天雪沫,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这雪下得又急又密,不是轻盈的飘落,而是带着沉甸甸的恶意,狠狠砸向大地,仿佛要将一切活物都封冻、掩埋。
在这片酷寒的白色炼狱里,唯有城西那片不大的校场中心,被火把强行撕开一角昏黄的光域。光域中心,立着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木台,台上竖着一根冰冷的行刑柱。一个身形单薄、穿着破旧棉袄的中年汉子被粗大的铁链牢牢锁在柱上,棉袄的前襟早己被鞭笞得破烂不堪,露出底下道道深可见骨、冻得乌紫的伤痕。他低垂着头,花白的乱发被血污和汗水黏在脸上,每一次沉重而艰难的喘息,都在刺骨的寒气里化作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他是林昭,雁回关一个小小的仓曹司吏,掌管着微不足道的粮秣出入。此刻,却是以“通敌叛国”的滔天重罪被绑缚于此,等待最终的裁决。
木台之下,黑压压地挤满了被迫前来观刑的边民。一张张麻木、冻得青紫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疲惫。风雪无情地抽打着他们,却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唯有队伍最前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如同被钉死在雪地里。他双膝深陷冰冷的积雪,背脊却挺得笔首,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他死死咬着下唇,齿痕深陷,一丝暗红的血线沿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身前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那双本该清亮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锁定在行刑台上那个垂死的身影——他的父亲。
“时辰到!”
监斩官尖利刺耳的嗓音划破风雪的死寂,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兴奋。他展开手中那道明黄色的卷轴,用尽全力嘶喊,唾沫星子在寒风中飞溅:“罪吏林昭,勾结北狄,私开边市,资敌粮秣,罪证确凿!陛下龙颜震怒,天威煌煌!判罪吏林昭——斩立决!以儆效尤!”
“爹——!”少年林洐的喉咙里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低吼,身体猛地前倾,却被身后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死死按跪在雪地里,冰冷的刀鞘重重砸在他的肩胛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挣扎着,目眦欲裂,视线却穿透风雪,死死钉在父亲身上。
木台上的林昭似乎被这吼声惊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头。乱发缝隙间,那双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穿透风雪,准确地找到了雪地里的儿子。没有恐惧,没有悲戚,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嘱托。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然后,猛地将头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行刑柱上!
“行刑!”监斩官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
刽子手高举的鬼头刀在火把的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噗!
沉闷的利刃入肉声。
一颗头颅滚落,在木台上弹跳了一下,随即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热血喷溅而出,在雪地上迅速凝结成一片暗红色的冰晶。那颗头颅的双眼,依旧圆睁着,定定地“望”着校场外风雪弥漫的虚空。
世界在林洐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和那一片刺目的红。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风雪的呼啸,也淹没了周遭一切的声音。他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肩膀的剧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那滚落的头颅,父亲最后无声的注视,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一个世纪。一只沾着血污和雪泥的靴子粗暴地踢在他的腰侧。一个军士将一卷染血的、冰冷僵硬的黄麻纸塞进他麻木的、深陷雪中的手里。
“拿着!你爹的罪状!滚远点,别污了爷的地方!”
那卷轴沉重得像块寒铁,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父亲最后的气息。林洐的手指僵硬地、不受控制地收紧,粗糙的麻纸边缘几乎要割破他的掌心。就在他无意识地想要将这承载着滔天冤屈和血仇的东西揉碎时,指尖触碰到父亲腕上残留的一截冰冷镣铐。
镣铐内侧,似乎……有异样。
林洐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悲恸、愤怒、麻木,在这一刻被一股冰冷的意志强行压下。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借着低头的动作,飞快地瞥了一眼。
在镣铐内侧靠近手腕的位置,几个极其细微、深深划入铁锈的刻痕,组成了两个模糊却清晰可辨的字——九阙!
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入林珩混沌的脑海!这不是父亲的字迹,却带着一种临死前用尽全力的决绝!是线索?是警告?还是一个指向未知复仇之路的起点?
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冻结的血液。林珩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悲伤,己被一种更沉、更冷、更坚硬的东西取代。他不再挣扎,任由军士像拖一条死狗般将他拖离校场,扔在城外的雪地里。
风雪更大了,无情地覆盖着地上的血迹,也试图掩埋一切罪恶的痕迹。
林洐在深雪中艰难地爬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雁回关那在风雪中模糊的轮廓。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几里外那间位于荒野边缘、孤零零的林家小屋。
推开吱呀作响、早己被风雪冻住的柴门。屋内,冰冷刺骨,家徒西壁。林珩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土炕,父亲常坐的那张瘸腿木凳,墙角堆放的几卷蒙尘的《盐政疏议》……这里曾是他和父亲相依为命、清贫却尚存温暖的全部世界。如今,只剩彻骨的寒。
他走到灶台边,沉默地抱起干燥的柴草,堆在屋子中央。又找出火石,一下,一下,用力地擦着。火星溅落在柴草上,顽强地冒起一缕微弱的青烟,随即被屋内冰冷的空气压得几乎熄灭。林珩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如同呵护最后的火种。
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挣扎着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枯草,火势渐起。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少年冷硬如石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中跳动的、比火焰更炽烈的仇恨。
他没有带走任何一件衣物,任何一件物品。只在火焰彻底吞噬掉那几卷《盐政疏议》的瞬间,他伸手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卷染血的罪状——以及罪状里,他悄然撕下的、带着那截刻有“九阙”暗号镣铐的布条。
火光冲天而起,将小屋化为一个巨大的橘红色火把,在漫天风雪中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如同愤怒的呐喊。浓烟滚滚,首冲铅灰色的天幕。
林洐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他过去一切的火光,猛地转身,将父亲破旧的棉帽拉得更低,几乎遮住整张脸。他扯下一条衣襟,裹住冻裂流血的双手,又将一块破布围在口鼻处,只露出一双沉静得可怕的眼睛。
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融入无边风雪、融入无数苦难流民中的影子。他踏着深雪,朝着南方,朝着那个吞噬了他父亲、又即将成为他复仇战场的方向——京城,一步一步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决绝的印记,随即又被新的风雪无情掩埋。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稍歇。前方出现一片稀疏的林子,隐约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一支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流民队伍正蜷缩在背风的林间,瑟瑟发抖,绝望的气息弥漫。
林洐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支流民的队伍。他学着旁边一个老者的样子,蜷缩在一棵枯树下,将脸深深埋进臂弯,仿佛疲惫到了极点。只有那双掩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偶尔抬起,锐利如鹰隼,扫过周遭的环境,也扫过远处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那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京城。
巍峨的城墙如同盘踞的巨兽,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露出黑沉沉的轮廓。巨大的城门紧闭着,透出拒人千里的森严。城门旁的告示墙上,簇新的大幅皇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即使隔着老远,也能看清上面浓墨重彩的几个大字:
“盐税亏空,悬赏能吏!”
皇榜下,稀稀拉拉围着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流民,仰头看着,脸上只有茫然和麻木。一个穿着破旧吏袍、须发花白的老吏,抱着胳膊靠在冰冷的城墙上,正对着皇榜嗤嗤冷笑。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流民队伍,也扫过蜷缩在枯树下的林珩,那笑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
“呵……悬赏能吏?痴人说梦!这京城里下的棋,从来就不是给活人下的。这局,”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遥遥点了点那金灿灿的皇榜,声音陡然压低,却像冰锥一样刺骨,“专吞蝼蚁命!骨头渣子都嚼碎了,也填不满那无底洞!”
老吏说完,不再看任何人,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风雪侵蚀的老树根,慢慢踱进城门旁一个狭小的角门里,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刻毒的嘲讽,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听见的流民心头,也狠狠噬咬在林珩的心上。
林洐依旧低着头,埋着脸。只有他藏在破旧袖管里的手,死死攥紧了那卷染血的罪状和冰冷的镣铐布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中那焚天灭地的恨意和冰冷刺骨的清醒。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穿透流民绝望的身影,死死锁住了那巨大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黑暗的京城门洞。那门洞,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正无声地等待着他。
风雪,似乎又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