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窗外的七彩雨

林风数到了第七滴雨。

透明的水珠撞在灰蒙蒙的窗玻璃上，炸开的瞬间却迸出孔雀蓝的碎光。

像有人往他视网膜上泼了罐颜料。

他眨了眨眼。

水痕蜿蜒下滑，拖出长长的靛紫色尾巴。

“又开始了？”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大褂下摆扫过水泥地，“23床，该吃药了。”

林风没回头。

他盯着窗外单调的灰墙，墙头铁丝网挂着水珠。

那些水珠本该是透明的。

可在他眼里，铁丝网上坠着的分明是石榴红的玛瑙，墙缝渗出的水渍正晕染成祖母绿的苔痕。

“今天下雨呢。”护士的声音近了，药片在塑料杯里哗啦响，“你最喜欢的天气。”

林风终于转动脖子。

疗养院走廊的顶灯太亮，刺得他眯起眼。

护士小陈的脸在光晕里模糊成一片，只有她胸牌上的金属边闪着冷光。

像把刀。

“雨是彩色的。”他说。

小陈动作顿住。

塑料杯停在半空。

她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林风耳膜上。

“那是光线折射。”她把药片塞进林风手心，指尖冰凉，“院长说过，阴天湿度大，日光穿过云层……”

“现在没有日光。”林风打断她。

窗外铅云低垂，雨幕连成灰白的帘子。

小陈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眉头拧紧。

“把药吃了。”她突然强硬起来，“吃完给你看新到的《国家地理》。”

林风低头看掌心。

三粒白色药片。

标签印着冗长的化学名。

他认得最后那个单词——专治幻觉。

“七彩雨是真的。”他喃喃道。

药片滑入喉咙的刹那，苦味炸开。

像生吞了一把铁锈。

小陈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铁门重新落锁。

“咔哒。”

世界又剩下他一个人。

还有窗外的雨。

不，不是雨。

是流动的调色盘。

钴蓝撞上铬黄，在玻璃上混出诡异的青绿。

林风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框上。

水泥硌得颧骨生疼。

疼痛让他清醒。

至少他自己觉得清醒。

三年前被送来安宁疗养院时，诊断书写满“顽固性幻视”“妄想型认知障碍”。

父亲在签字栏抖着手写：“治不好就关一辈子。”

母亲哭晕在候诊椅里。

他们不懂。

不懂墙皮剥落时在他眼里会迸出金粉，不懂午夜巡逻的手电光能幻化成流动的蜂蜜。

更不懂这该死的雨。

“23床！”铁门上的小窗被拍响，“别对着窗发呆了，活动时间！”

是护工老张。

他总把林风当聋子。

林风慢吞吞转身。

活动室在走廊另一头。

塑胶地板被消毒水泡出惨白色，空气里飘着陈年积垢和漂白粉混在一起的怪味。

几个病友缩在角落。

穿条纹病号服的瘦高个是17床，正用蜡笔在墙上画扭曲的太阳。

他总说太阳长了牙。

“疯子。”有人嗤笑。

是8床的光头男人，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上。

他面前摊着本撕烂的杂志，彩页模特的脸被抠出两个黑洞。

林风贴着墙根走。

尽量不引起注意。

“新来的！”光头突然喊，“听说你能看见彩虹屁？”

活动室静了一瞬。

17床的蜡笔停在半空，蜡泪滴在鞋面上。

护工老张在门口打盹，鼾声断断续续。

林风没停步。

“问你话呢！”光头抓起杂志砸过来。

纸页擦着林风耳朵飞过，撞上墙壁。

模特空洞的眼睛正对着他。

“下雨了。”林风说。

光头愣住。

“外面在下雨。”林风重复，指向高窗外灰暗的天，“彩色的雨。”

17床突然咯咯笑起来。

蜡笔狠狠戳进墙里。

“血雨！”他尖叫，“太阳在流血！流了好多好多血！”

光头脸色发青。

“两个疯子。”他啐了一口，踹翻脚边的塑料凳。

巨响惊醒了老张。

“闹什么！”护工揉着眼冲进来，一把揪住17床的后领，“再闹关禁闭！”

17床还在笑，蜡笔在墙上拖出长长的红痕。

像道伤口。

林风别开脸。

彩色雨水正顺着高窗玻璃往下淌。

柠檬黄。

宝石蓝。

他闭上眼。

再睁开。

塑胶地板上水渍蔓延，渐渐浮出孔雀翎毛的花纹。

“23床！”老张的吼声炸在耳边，“滚回你房间去！”

林风被搡出活动室。

铁门在背后哐当关上。

锁舌咬合的声响。

走廊空无一人。

顶灯接触不良，滋滋闪着惨白的光。

明灭间，墙壁渗出紫罗兰色的霉斑。

林风加快脚步。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

倒数第二间。

隔壁24床的门虚掩着，传出电视新闻的嘈杂声。

“……近期多雨，市民出行注意……”

林风推门的手顿住。

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员嘴巴开合，声音却像浸在水里。

“下面插播寻人启事：林小梅，女，十西岁，于本月三日离家……”

荧屏闪过一张照片。

马尾辫，校服裙，笑出两颗虎牙。

林风猛地撞开门！

“关掉！”他扑向24床的遥控器。

病床上的老人吓了一跳。

遥控器脱手砸在地上，电池盖崩飞。

屏幕霎时漆黑。

“我的……我的财经频道……”老人哆嗦着指他，“疯子！赔我电视！”

林风喘着粗气。

照片消失了。

可女孩的笑脸烙在他视网膜上。

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也有场七彩雨。

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细微的刺痛。

“对不起。”他挤出声音，弯腰捡遥控器。

电池滚到床底。

他跪下去够。

灰尘钻进鼻孔。

床底堆满杂物：皱巴巴的报纸，掉漆的搪瓷杯，还有几本蒙尘的书。

林风指尖碰到冰凉的书脊。

动作顿住。

封面是手绘的星图。

墨蓝底色上，金色线条勾连出陌生的星座。

书脊处印着两个褪色的字。

《界门》。

心脏突然狂跳。

他记得这本书。

七年前那个雨夜，妹妹失踪前紧紧抱着它。

“哥，书里藏着彩虹桥！”她眼睛亮得惊人，“能去全是糖果的星球！”

后来警察在河滩找到湿透的书。

星图被水泡得模糊。

妹妹再没回来。

“找到没啊？”24床不耐烦地蹬床板。

林风猛地抽回手。

遥控器塞进老人怀里。

“坏了。”他声音发哑，转身就走。

铁门在背后重重关上。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林风滑坐到地上。

呼吸急促。

那本书不该在这里。

警察说它作为证物封存在局里。

除非……

他倏地抬头。

目光钉在走廊尽头。

储藏室。

挂着锈锁的铁门。

刚才捡书时，他眼角余光扫到储藏室门缝下——

渗出和书中星图一样的墨蓝色。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和药片吞下时的味道一样。

雨声更大了。

噼里啪啦敲打着高窗。

林风撑着膝盖站起来。

腿有些麻。

他一步步走向储藏室。

越靠近，铁锈味越浓。

混着陈年灰尘和消毒水的气息。

顶灯滋啦一声，彻底熄灭。

走廊陷入昏暗。

只有窗外天光，勉强勾勒出储藏室门板的轮廓。

锁是老式的黄铜挂锁。

锁眼积着黑垢。

林风蹲下身。

门缝下的阴影里，墨蓝色正无声流淌。

像活物。

他伸出食指，抹过冰冷的水泥地。

指尖沾上湿痕。

凑到眼前。

不是墨蓝。

是血一般的猩红，正迅速褪成铁锈的褐。

幻觉。

又是幻觉。

他攥紧拳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

疼痛尖锐。

再摊开手。

掌纹里只有灰黑的尘。

他嗤笑一声，撑着膝盖想站起来。

咔嗒。

极轻微的声响。

来自门内。

像生锈的合页在转动。

林风僵住。

耳朵贴上冰冷铁门。

死寂。

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突然——

“林……风……”

气流般的呼唤，擦过耳膜。

寒毛瞬间倒竖！

他猛然后退，脊背撞上对面墙壁。

铁门纹丝不动。

锁孔幽深。

那声音……

不是小陈，不是老张，不是他听过的任何声音。

像砂纸磨过金属。

又像风吹过枯骨。

带着某种非人的空洞。

“谁？”他喉咙发紧。

无人应答。

只有雨声。

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溅开无数孔雀蓝和石榴红的光斑。

走廊被映得光怪陆离。

林风盯着那扇门。

锈蚀的锁孔仿佛一只眼睛。

也在凝视他。

刚才的呼唤是幻觉吗？

和七彩雨一样？

药效过了？

他摸向口袋。

空药板还在，铝箔上三个凹坑。

今天的三粒己经吞了。

脚步声。

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踢踏，踢踏。

慢悠悠的。

是夜间巡逻的护工。

林风最后看了一眼储藏室。

墨蓝色消失了。

门缝下只有一片漆黑。

他转身，快步走回自己房间。

铁门在身后合拢。

落锁。

背靠着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

掌心还残留着灰尘的粗糙触感。

还有那声呼唤。

冰冷，空洞，却精准地咬住他的名字。

窗外。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雨幕。

瞬间照亮房间。

也照亮墙角。

那里堆着几本旧书，是上周小陈塞给他“解闷”的。

最上面一本，封面是手绘的星图。

墨蓝底色，金色星座。

《界门》。

和他床底惊鸿一瞥的那本一模一样。

雷声滚滚而来。

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林风盯着那本书。

闪电熄灭的刹那，他看见封面星图上——

一颗陌生的金色星辰，正渗出墨蓝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