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星夜”栗子店的木招牌上,发出簌簌的响。陈默把最后一袋栗子搬进屋,铁锅里的粗砂己经凉透了,锅底结着层焦黑的糖渍,像块凝固的伤疤。
林夏的检查报告被他折成了小方块,塞在贴身的口袋里,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医生说靶向药或许能延长几个月,可那药太贵了,一个月的费用抵得上他大半年的收入,像座压在胸口的山。
“爸爸,妈妈今天又没吃饭。”星星抱着弟弟站在门口,小脸上沾着泪痕,“她说想回家,不想在医院闻消毒水味。”
陈默蹲下来,用冻得发僵的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医院的护工打来电话,说林夏又在输液时拔掉了针头,眼神空得像深冬的井。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想把钱省下来,想让他带着孩子们好好过。
“咱们接妈妈回家。”陈默的声音很哑,从口袋里掏出颗栗子塞进星星手里,“给妈妈剥好,说爸爸给她留了最甜的。”
接林夏回家那天,天阴得厉害。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陈默那件旧棉袄里,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路过巷口的杂货店,老板娘塞给她一袋话梅:“林夏,吃点酸的开开胃,日子总会好的。”
林夏没接,只是望着栗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呆。陈默替她接过来,攥在手里,话梅的酸气透过塑料袋渗出来,刺得他鼻腔发疼。
家里被陈默收拾过了,窗台上摆着星星画的向日葵,墙上的全家福用红绳挂着,缺的那个小身影被星星用蜡笔补了个小小的太阳。林夏坐在床边,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突然说:“把那幅绣绷拿来吧。”
陈默把绣绷递给她。她的手抖得厉害,银针怎么也穿不进针孔,线在布面上绕出乱糟糟的团。“我想把它绣完。”她的声音很轻,“等我走了,你们看着它,就像我还在一样。”
“不许说胡话!”陈默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雪地里的石头,“医生说只要坚持用药,你会好起来的。
林夏笑了笑,眼里的光却像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那药太贵了。”她抽出被他攥着的手,轻轻碰了碰他膝盖上的旧伤,“你这腿不能再去工地了,星星和弟弟还要上学……陈默,算了吧。”
“不算!”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膝盖的旧伤在激动中隐隐作痛,“我去借!我去求!我就算去抢,也会把药给你买回来!”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揣着家里仅剩的存折出门,先去找了老张。修鞋摊的老张听完,把铁皮箱里的钱全倒了出来,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加起来不到三千。“陈默,叔就这点能耐了。”老张红着眼,“要不……把我这摊盘了?”
“不用,张叔。”陈默把钱塞回去一半,“这钱您留着养老,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去了批发市场,找那些相熟的摊主借钱,你三百他五百,凑了五千多。路过周明远公司楼下时,他在寒风里站了两个小时,烟抽了半包,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他不想再欠那个人情,尤其是在林夏最需要他的时候。
天黑时,陈默站在了巷尾那间挂着“小额借贷”牌子的屋子前。玻璃门里亮着暧昧的粉灯,隐约能听见麻将牌碰撞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冷风灌进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要借多少?”放贷的刀疤脸靠在沙发上,手里转着枚金戒指,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脸,“利息一分五,逾期不还,打断腿。”
“十万。”陈默的声音发紧,手心全是汗,“三个月,我一定还。”
刀疤脸笑了,露出颗金牙:“就你这卖栗子的,拿什么还?”
陈默解下脖子上的银链子,上面挂着个栗子壳磨的小钥匙,是当年给林夏做的。“我这栗子店能抵押,还有……我这条命。”他指着自己的膝盖,“这条腿以前在工地上废过,不值钱,但我能干活,我给你干三年,抵利息。”
刀疤脸掂了掂那枚钥匙,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种。看在你是条汉子的份上,借你。但丑话说在前头,到期还不上,别怪我不客气。”
签借条时,陈默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割他的肉。十万块,三个月,连本带利十三万。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一想到林夏苍白的脸,想到她还没看见星星穿上小学的校服,想到他们还没一起等栗子树结果,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拿着钱走出那间屋子时,雪下大了。陈默把装钱的信封紧紧揣在怀里,像揣着团火。雪花落在他脸上,化在眼角,凉得像泪。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在垃圾站冻得快要死的时候,林夏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现在,该他了。
回到家,林夏己经睡着了,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陈默坐在床边,轻轻抚平她的眉头,从怀里掏出信封,放在她枕边。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能看见信封上隐约的“借条”二字。
“夏夏,你看。”他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发颤,“钱借到了,咱们有救了。等你好了,我就把栗子店重新装修下,安个大窗户,让你坐在窗边就能看见栗子树……”
林夏的睫毛颤了颤,眼角滚下颗泪,落在枕头上,洇出个小小的圆点。
第二天,陈默去医院给林夏拿药。靶向药装在精致的小盒子里,小小的一粒,却比金子还贵。他攥着药盒,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很久,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觉得这钱像刀尖上的糖,甜得发疼。
但他不后悔。
回到家时,林夏正坐在窗边绣花。阳光落在她发顶,银针在布面上慢慢游走,给那个缺了的小身影添了片小小的叶子。星星趴在旁边看,弟弟在摇篮里啃着脚丫,咯咯地笑。
“药拿回来了。”陈默走过去,把药递给她,“医生说饭后吃。”
林夏接过药盒,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绣花。针脚比以前歪了很多,却绣得格外认真。陈默知道,她心里都明白。
锅里的粗砂重新被炒热,栗子的甜香漫了满屋子。陈默站在灶台前,听着里屋传来星星的笑声,看着窗台上那盆慢慢开花的向日葵,突然觉得,哪怕这糖是刀尖上舔来的,只要能让林夏多留一天,多看看这烟火人间,就值了。
雪还在下,但灶膛里的火很旺,暖得能焐热所有的寒冷。陈默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布满荆棘,会步步惊心,但只要能牵着林夏的手,能闻到这满屋子的栗子香,他就有勇气走下去。
因为爱这东西,从来都不是温室里的花,而是雪地里的草,越是天寒地冻,越要拼命扎根,向着光,向着暖,向着那一点点甜,倔强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