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满月那天,梧桐巷的积雪彻底化了,屋檐下的冰棱滴着水,敲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陈默早早就支起摊子,新炒的栗子装在竹篮里,蒸腾的热气混着甜香,引得路过的邻居频频回头。
“陈默,今儿不歇业?”隔壁修鞋的老张凑过来,眼睛瞟着店里,“听说林夏她……娘家来人了?”
陈默翻炒栗子的手顿了顿,铁铲与锅沿碰撞出一声闷响。“嗯,她妈过来看看孩子。”他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只有掌心的汗濡湿了木柄。
店里确实坐着位穿驼色大衣的妇人。林母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块绣着牡丹的手帕,目光扫过墙上星星画的全家福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林夏抱着孩子喂奶,哺乳衣的领口开着,露出锁骨处淡淡的妊娠纹。
“当初让你别找个摆摊的,你偏不听。”林母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针一样扎进陈默耳朵里,“你看这屋子,墙皮都掉了,孩子将来怎么养?”
“妈,陈默对我好。”林夏的声音有点发紧,怀里的婴儿突然哭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她慌忙拍着孩子的背,额角渗出细汗。
陈默掀开门帘走进来,怀里抱着刚炒好的栗子。“阿姨尝尝,新炒的。”他把纸包递过去,指尖的薄茧蹭到林母的手背,对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林母没接栗子,从包里掏出个红布包放在桌上。“这是给孩子的,也算我这当外婆的一点心意。”她站起身理了理大衣,“我住酒店,今晚就走,你们……好自为之。”
林夏抱着孩子追出去时,陈默正站在炒栗子的铁锅前,铁铲插进砂堆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星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小手拉着他的衣角:“爸爸,外婆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他转过身蹲下来,把女儿揽进怀里。星星的发顶蹭着他的下巴,带着刚洗过的皂角香。“不是的。”他声音有点哑,“外婆只是……还不熟悉这里。”
夜里孩子哭闹得厉害,陈默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小家伙的哭声像小猫似的,细弱却执拗,搅得人心里发慌。林夏坐在床边抹眼泪,床头柜上的红布包敞着口,露出里面一沓崭新的钞票。
“她就是觉得你配不上我。”林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我从家里跑出来,她就没原谅过我。”
陈默把孩子放进摇篮,转身坐在她身边。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知道。”他说,“她没错。”
他确实配不上。没读过多少书,膝盖带着旧伤,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若不是当年那场意外,林夏本该像她那些同学一样,坐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而不是跟着他在这小店里,闻着一辈子的栗子香。
“别胡思乱想。”林夏抓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又开始冒汗,“我从来没后悔过。”
陈默没说话,只是抽回手去给孩子换尿布。婴儿的小脚丫蹬在他手背上,软软的,带着奶香。他突然想起周明远,那个永远西装革履的男人,听说后来娶了个医生,住在带花园的别墅里。
那天之后,林母再没联系过他们。倒是周明远的律师打来了电话,说周明远想看看星星。
“他凭什么?”陈默捏着手机的指节发白,听筒里传来律师公式化的声音,说周明远己经拿到了亲子鉴定报告。
挂了电话,他站在炒栗子的铁锅前,看着砂粒在火上翻滚。栗子壳裂开的声音里,他仿佛听见星星喊“爸爸”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像在剜他的心。
“让他来吧。”林夏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平静得可怕,“星星有权知道真相。”
陈默猛地转过身,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爬满了眼白。“你早就知道?”他的声音发颤,膝盖的旧伤突然疼起来,疼得他几乎站不稳。
林夏别过头,望着窗外抽芽的梧桐树。“星星三岁那年,他找来过。”她声音很轻,“他说给我钱,让我离开你,我没同意。”
炒锅里的栗子“啪”地爆开,滚烫的碎壳溅出来,落在陈默手背上。他没躲,任由那点灼痛沿着皮肤蔓延,烧得心里发焦。原来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守护的家,早己有了道看不见的裂痕。
周明远来的那天,陈默没出摊。男人穿着灰色羊绒衫,手里提着个巨大的玩具车,站在店门口时,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星星躲在陈默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他,小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栗子。
“星星,还记得叔叔吗?”周明远的声音很温柔,像怕吓到她似的。
星星摇摇头,把脸埋进陈默的衣角。陈默能感觉到女儿在发抖,他伸手把她抱起来,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有话首说。”他对周明远说,声音冷得像没化的雪。
周明远没看他,只是盯着星星的脸,目光里有愧疚,有疼惜,还有些陈默读不懂的情绪。“我想带她去游乐园,就一天。”他从钱包里抽出张卡放在桌上,“这是给孩子的。”
陈默的手突然扬起来,卡被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星星吓得哭起来,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她是我的女儿。”陈默的声音在发抖,膝盖的疼痛顺着骨头缝往上钻,“你给我滚。”
周明远弯腰捡起卡,重新放在桌上。“我会再来的。”他深深地看了星星一眼,转身离开时,脚步顿了顿,“陈默,有些东西,不是你抢来的,就能变成你的。”
门被关上的瞬间,陈默抱着星星滑坐在地上。小家伙的哭声震得他耳膜疼,膝盖的旧伤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他额头冒汗。林夏走过来想扶他,却被他挥手打开。
“你早就知道他会来,是不是?”他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比她的还重,“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给不了星星更好的生活?”
林夏没说话,只是蹲下来,轻轻按住他发颤的膝盖。掌心的温度透过裤子传过来,像那年在垃圾站,他以为自己要冻死时,林夏塞进他怀里的暖水袋。
“当年我跟他走,是因为我爸病了,他说能救我爸。”林夏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可我从来没爱过他。星星是意外,但你不一样,陈默,你是我选的。”
炒锅里的栗子己经凉透了,甜香散得差不多,只剩下淡淡的焦糊味。陈默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儿子,小家伙的眉头皱着,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他突然想起七年前的雪夜,林夏穿着米色风衣站在巷口,对他说“陈默,我们回家”。原来从那时起,他就该知道,有些债,躲不掉,有些坎,必须跨。
“明天带星星去游乐园吧。”陈默的声音很哑,“让她自己选。”
林夏的手顿了顿,指尖的温度烫得他皮肤发颤。窗外的月光又亮了些,照在地板上的光带慢慢变宽,像在一点点弥合那道看不见的裂痕。
陈默闭上眼睛,膝盖的疼痛渐渐平息下去。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该来的总会来,但只要林夏还在,孩子还在,这满屋子的栗子香还在,他就有勇气,把这日子,接着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