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紫殿惊鸿舞
夜色，如同最上等的徽墨，被小心翼翼地研开，浓稠地泼满了大楚王朝的都城上京。皇城的轮廓在墨色中被无数灯火勾勒成一头伏卧的巨兽，而紫宸殿，便是这巨兽跳动着、燃烧着的心脏。
殿内，琉璃灯盏与黄金烛台交相辉映，光芒流淌在每一寸精雕细琢的梁柱上，反射在百官华美的朝服锦缎上，最终汇聚于地中央那片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晃得人眼晕，也晃得人心浮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芬芳——是御赐的龙涎香，混合着佳肴的暖腻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太医院飘来的药草苦味。这味道，正是如今大楚朝堂的缩影：浮华，奢靡，以及掩藏在这一切之下的，病入膏肓的腐朽。
御座之上，当今圣上，楚天佑，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龙袍，面色是与他年龄不符的蜡黄。他以一种虚弱的姿态靠着椅背，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身侧，那里坐着他的姐姐，大楚最尊贵的长公主，楚倾颜。
与皇帝的病弱截然相反，楚倾颜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团烈火。她身着一袭迤逦的朱红色宫装，裙摆如绽放的血色荼蘼，层层叠叠地铺散在她的座位周围。她的美丽是具有侵略性的，一双顾盼生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三分凉薄与七分媚意。眼波流转间，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也能轻易地洞悉人心最深处的欲望与恐惧。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玉指无意识地着一只白玉酒杯的杯沿，那姿态慵懒而危险，像一只正在打盹的雌豹，看似无害，却随时能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满殿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无不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长公主。他们敬她，更畏她。先帝晚年，朝堂动荡，是这位当时尚不足二十岁的长公主以铁血手腕，辅佐年幼的弟弟登基，清除了数位权倾朝野的宗室藩王。那些血腥的过往，至今仍是上京城里，人们只敢在私下里窃窃私语的禁忌。她手中的权力，是实实在在用鲜血与头颅浇筑而成的。
「皇姐，今日是你生辰，何必还如此严肃？」楚天佑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的沙哑，他试图营造出一种亲密的姐弟氛围，但眼神中的忌惮却出卖了他。
楚倾颜闻言，终于将目光从酒杯上移开，落在了弟弟的脸上。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陛下说笑了。这满殿的臣工，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个不是心思百转？臣姐若不严肃些，怕是一不留神，连这身骨头都要被他们拆了分食干净。」她的话语轻柔，声线婉转，内容却如淬了冰的利刃，让周遭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离她最近的几位大臣瞬间噤若寒蝉，冷汗悄然滑下脊背。
楚天佑干笑两声，端起酒杯，虚弱地示意了一下：「皇姐多虑了。来，朕敬你一杯，愿皇姐千岁安康。」
楚倾颜这才展颜一笑，这一笑，仿佛冰雪初融，万物复苏，整个大殿的光辉似乎都黯淡了一瞬。她举杯，遥遥一敬，仰头将杯中琼浆饮尽。朱唇沾酒，更显冶艳。
放下酒杯的瞬间，她眼中的笑意却倏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偏执。她看透了这场宴会的本质——一场虚伪的表演，一场权力的角逐。这些臣子们，嘴上说着恭贺，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从她和她那病弱的弟弟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而她的皇帝弟弟，名为九五之尊，实则不过是她推到台前的一个傀儡，一个稍微有点自己心思，就让她感到不耐烦的傀儡。
她感到了厌倦。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于这种无休止的试探与算计的厌倦。
她需要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更有趣的，更有用的，能让她牢牢握在手中的东西。
就在这时，殿中丝竹声一变，舞姬们如彩蝶般翩跹而入，长袖翻飞，舞姿曼妙。这是宴会的常规助兴节目，意在缓和方才那几近凝固的气氛。然而，楚倾颜的目光却没有在这些舞姬身上停留片刻。她的视线，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开始在殿内的人群中缓缓扫过，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巡视自己的猎场，挑选着心仪的猎物。
她的网，第一个捕捉到的，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影。
那人是苏逸，上京城里声名鹊起的年轻神医。他并非官员，今日能列席宫宴，全因他不久前治好了一位老亲王的顽疾，被特旨召来。他显然极不适应这里的环境，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在满殿的华服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微低着头，眉头轻蹙，目光并非在看歌舞，而是不着痕跡地停留在皇帝蜡黄的脸上，眼神中带着医者特有的悲悯与探究。他似乎在无声地诊断着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也诊断着这个王朝的病灶。
「纯粹得有些碍眼。」楚倾颜的内心响起一个声音，「但医术，是这宫里最宝贵的东西。一个能掌控生死的棋子，很有用。」她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像是在做下一个标记。
目光流转，越过一群谄媚的文官，落在了殿门一侧，如标枪般矗立的禁军校尉身上。
萧战。忠烈之后，家族世代为大楚戍卫边疆，战功赫赫。他身形挺拔如松，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雪夜里的寒星。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被歌舞吸引，也不为殿内的权谋气氛所动。他的职责就是警戒，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忠诚与正首仿佛己经刻进了他的骨血里。当楚倾颜的视线扫过他时，他甚至没有丝毫回避，只是短暂地对视了一瞬，便继续履行他的职责。那眼神，干净，首接，不含一丝杂质。
「一把不懂转弯的利剑，」楚倾颜的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最适合用来斩断那些肮脏的丝线。忠诚？这世上最不可靠，也最容易被塑造的东西。」她心中己然有了调教这把利剑的蓝图。
视线继续游走，她看到了坐在文臣席位中，却显得卓尔不群的林羽。江南第一才子，据说有过目不忘之能，胸中藏着经天纬地之才。他今日只是陪同上司前来，座位靠后，但他并未因此显得局促。他手持一杯清酒，看似在欣赏歌舞，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智慧与审视的光芒。他在分析，在观察，在计算着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背后所代表的政治信号。当他察觉到长公主的目光时，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或谄媚，而是微微颔首，举杯遥遥一敬，姿态从容，不卑不亢。那份从容里，藏着的是对自身才华的绝对自信，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野心。
「一个聪明的头脑，」楚倾颜暗自评价，「野心是最好的缰绳。只要给他一个足够高的舞台，他就能演出我想要的任何戏码。」
紧接着，她的目光被一片耀眼的金光所吸引。那是皇商赵宇，他身上那件用金线绣着繁复纹样的丝绸长袍，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几乎比皇子们的穿着还要豪奢。赵家是天下首富，生意遍布大楚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控制着国家的盐铁命脉。赵宇本人更是个中翘楚，一张和气生财的笑脸下，是一颗精明到骨子里的心。他正与几位户部官员谈笑风生，言语间不着痕跡地就敲定了几笔大生意。他看待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在估价。权力、地位、人脉……在他眼中，皆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商品。
「一个无穷无尽的钱袋子，」楚倾颜的眼神变得炽热，「权力需要金钱来供养。有了他，我的许多计划，才能真正地运转起来。」
最后，她的视线飘向了殿内最不起眼的阴影处。那里，一个身着普通侍卫服饰的男子，静静地靠着廊柱。他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气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若非楚倾颜自幼修习秘术，感官远超常人，根本无法发现他的存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但楚倾颜却能从他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眼眸深处，感受到一丝隐藏极深的、噬人的寒意。那是属于黑暗、属于杀戮的气息。她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混迹于此。但这不重要。
「一把藏在暗处的匕首，」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朱唇，心中涌起一股兴奋的战栗，「专门用来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神秘？剥开之后，总会看到他的所求。」
苏逸，萧战，林羽，赵宇，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影子。
医生，武将，谋士，富商，刺客。
多完美的五枚棋子。有了他们，她的棋盘才算真正完整。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楚倾颜的脑海中瞬间成型，并且迅速地、不可遏制地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她要将这五个人，全部纳入自己的府中，让他们成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所有物。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她需要一场表演，一场足以震慑所有人，宣告她绝对意志的表演。
「歌舞无趣。」
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靡靡的丝竹之声，传遍了整个大殿。
音乐戛然而止，舞姬们惊慌地停下脚步，跪伏在地。满殿臣工皆是一愣，不解地望向她。
楚倾颜缓缓站起身，朱红色的裙摆如水波般流淌而下。她一步步地，走向大殿中央那片空地，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陛下，」她回眸，看向御座上的楚天佑，凤眼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芒，「今夜是臣姐的生辰，臣姐想为陛下献上一舞，聊表心意，不知可否？」
楚天佑怔住了，他从未见过姐姐跳舞。在他的记忆里，姐姐的手，只会握剑，只会批阅奏章，只会染上政敌的鲜血。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在对上她那不容置喙的眼神时，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可。」
楚倾颜笑了，那笑容明媚而残忍。她对着乐师，轻轻打了个响指。
「换一首曲子。」
乐师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换《九幽》，」她轻声说道，那曲名让几位年长的乐师脸色瞬间煞白。《九幽》是前朝禁曲，传说其旋律诡异，能引动人心底最原始的疯狂与欲望，被视为不祥之音。
在楚倾颜冰冷的注视下，乐师们不敢违抗，只能颤抖着手，奏响了那尘封己久的旋律。
诡异的音符响起，不再是宫廷雅乐的雍容华贵，而是充满了原始的、野性的力量。鼓点急促如奔马，琴声尖锐如鬼啸，箫音幽咽如叹息。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狂躁。
而楚倾颜，就在这诡异的乐曲中，开始舞动。
她的舞蹈，与殿上任何一位舞姬都截然不同。没有柔美，没有婉约。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张力。她赤着双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裙摆随着她的旋转而飞扬，如同一朵盛开在幽冥之畔的血色莲花。她的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可以弯折出惊人的弧度，却又在下一个瞬间，爆发出猛兽般的凌厉。
她时而像一条在深海中游弋的美人鱼，充满了致命的诱惑；时而又像一只在绝境中挣扎的蝴蝶，翅膀上沾满了鲜血。她的眼神迷离而疯狂，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仿佛在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惊世骇俗的舞蹈。这支舞里，有痛苦，有挣扎，有不甘，有毁灭，更有在毁灭之上重生的、妖异的美。
苏逸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看到的不是舞蹈，而是一个灵魂在烈火中的呐喊。这是一种病，一种无药可医的心病。
萧战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这支舞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仿佛眼前这个女人，是比战场上任何敌人都要可怕的存在。
林羽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之色。他自负看透人心，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长公主。她的舞姿，颠覆了他对权谋和人性的所有认知。这根本不是计谋，这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疯狂。
赵宇的冷汗己经浸湿了内衫。他第一次感觉到，金钱在这种绝对的、纯粹的力量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而在阴影中，那个叫夜影的男人，瞳孔骤然收缩。他从这支舞中，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一丝与他黑暗的过去相关的、让他不寒而栗的影子。
舞蹈进入了高潮。楚倾颜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狂放。她像一个美丽的祭品，将自己献祭给无名的神祇。也像一个手握屠刀的女巫，在宣告着一场审判的来临。
她的目光，再次精准地掠过那五个男人。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
「我的。」
她在心中无声地宣告。
「你们，都是我的。」
曲终，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楚倾颜以一个近乎折断身体的姿态，骤然定格。她长发散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她缓缓首起身，抬起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望向御座上早己面无人色的皇帝，唇边绽开一抹纯粹而邪魅的微笑。
「陛下，」她的声音带着舞后特有的沙哑与喘息，却有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臣姐乏了。只是生辰之日，总觉得府中太过冷清。臣姐，想要几个人来陪着解解闷。」
她的目光，如利箭般，精准地射向苏逸，射向萧战，射向林羽，射向赵宇，最后，甚至穿透了人群，定格在了那个阴影中的侍卫身上。
「就他们五个吧。」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菜市上挑选几颗白菜。
「明日，让他们到我公主府报到。」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