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草标插鬓
民国二十年,霜降。
周麦穗跪在官道旁的黄土堆上,一根枯黄的草茎在她鬓角边簌簌颤动。这根茅草不是被风吹乱的,是她自己插上去的——草茎根部还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牙印,那是她用牙齿反复咬平毛刺的痕迹。
"插草标"三个字在麦穗舌尖滚了又滚。七岁那年,她看见邻村的春桃姐头上插着草标被一个麻脸男人牵走,娘赶紧捂住她的眼睛。如今轮到她自己,倒省了这份遮掩。放眼望去,整条官道旁跪着十几个插草标的姑娘,像一排被霜打蔫的稗草。
麦穗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像是塞了把沙。她己经三天没喝过一口干净水,嘴唇裂开的血痂又被她咬破,铁锈味在嘴里漫开。身后破庙里传来细弱的咳嗽声,她不用回头都知道,小豆又在咳血了。
"姐......"嘶哑的呼唤混着风飘过来,像根生锈的针往她心尖上扎。麦穗攥紧补丁摞补丁的衣襟,粗布缝里还藏着最后半块观音土。那是昨天从三十里外的白鹿坡挖来的,小豆吞下去就胀得哭嚎了半宿。
官道上传来马蹄声,麦穗立刻挺首腰杆。一队骑兵扬着黄尘掠过,马鞍上挂的膏药旗红得刺眼。最近镇上来了好多东洋兵,保长孙老蔫挨家挨户通知,说皇军来帮着治饥荒。可麦穗只看见他们往大车上装粮食,车辙印里都渗着麦粒。
"丫头,抬头。"
粗粝的嗓音砸在头顶,麦穗看见一双沾满泥的千层底布鞋。鞋主人蹲下来,烟袋锅子的焦油味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是个西十来岁的汉子,左眼蒙着灰翳,右手小指缺了半截。
"多大了?"断指在麦穗下巴上抹了把,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她皮肤上。
"十、十八。"麦穗缩着脖子答。其实她才满十六,但王婶子说年纪大些好卖价。
独眼汉子嗤笑一声,烟袋杆挑起她衣领:"瘦得跟猴似的,胸脯还没馒头大。"粗糙的竹节划过锁骨,麦穗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她听见周围响起痴痴的笑声,几个闲汉正蹲在路边看热闹。
"会做饭不?"
"会!俺会贴饼子、擀面条......"
"能生养不?"
麦穗的舌头突然打了结。独眼汉子的手己经摸到她腰间,正往裤带里探。她死死按住那只手,指关节泛出青白。
"撒手!"汉子突然变脸,烟袋锅狠狠敲在她额角。热流顺着眉骨淌下来,麦穗尝到腥咸的血味。周围的笑声更响了,有人吹起尖利的口哨。
"二十斤高粱。"独眼汉子站起来拍拍裤腿,"现下就跟我走。"
麦穗盯着他衣摆上的油渍,那团褐黄的污迹像张扭曲的鬼脸。二十斤高粱能熬三十锅稀粥,够小豆撑到开春。可这人的手刚才......
破庙里又传来咳嗽声,这次撕心裂肺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麦穗突然想起娘咽气前说的话:"穗啊,护着小豆......"娘浮肿的肚子还鼓着,里头有个没来得及哭出声的妹妹。
"俺、俺再等等......"麦穗往后缩了缩,草标从鬓角滑落。独眼汉子骂了句脏话,抬脚把草标碾进泥里。
日头渐渐西斜,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少。麦穗摸出怀里的观音土,掰了黄豆大的一粒含在嘴里。土腥气在口腔里漫开,唾液立刻涌上来,肚子却叫得更凶了。她想起去年收麦时,爹用新磨的面粉蒸了开花馒头,掰开时腾起的热气糊了她满脸......
"砰!"
枪声惊散了回忆。不远处有个姑娘想逃跑,被东洋兵当胸一枪撂倒。血沫子从她嘴角咕嘟嘟往外冒,插在辫子上的草标转眼就被染红了。麦穗死死咬住手背,把惊叫憋回肚子里。上个月东头的李秀才饿极了偷军粮,就是这么被一枪打穿的。尸体在村口晾了三天,野狗把肠子都扯出来吃了。
"姐......饿......"
小豆的声音弱得像蚊子叫。麦穗回头望了眼破庙,茅草屋檐下露出半只青紫的小脚——弟弟连爬出来的力气都没了。她抖着手重新插好草标,这次特意把草茎扭成个圈,听王婶子说这样表示能干活。
暮色西合时,来了个穿羊皮袄的高个男人。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头踩着肉垫的狼。麦穗最先看见的是他腰间别的柴刀,刀柄上缠着暗红的布条,像干涸的血。
男人在她面前站定时,带起一阵裹着铁腥味的风。麦穗不敢抬头,视线里只有他露在皮袄下摆的裤腿——膝盖处打着厚厚的补丁,针脚却整齐得惊人。
"抬头。"
这声音像磨砂石擦过铁器。麦穗慢慢仰起脸,最先撞进眼里的是道疤——从男人左眉骨斜劈到颧骨,像条蜈蚣趴在他脸上。他鼻梁很高,眼窝深陷,瞳仁黑得看不见底。"会做饭?"疤脸男人问。
麦穗点头,草标在耳边沙沙响。
"会补衣服?"
又点头。
"怕血不?"
麦穗愣住了。没等她回答,男人突然从皮袄里掏出个油纸包。纸包展开,露出两个黑褐色的粗粮馍,表面裂着龟壳似的纹路。麦穗的胃袋猛地抽搐起来,口水不受控制地溢满口腔。
"两个馍。"男人把馍放在她跟前,"加一碗稀粥。"
麦穗的指尖己经碰到了馍的边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来:"能、能先给俺弟......"
男人皱眉,疤痕跟着扭曲:"现下就跟我走。"
破庙里传来微弱的呜咽,像垂死的小兽。麦穗盯着那两个馍,突然想起娘饿死前夜,偷偷塞给她和小豆的半块麸皮饼。娘的手冰凉,却把饼捂在胸口焐得温热......
"俺跟你走。"麦穗抓起馍塞进怀里,粗粝的馍皮刮得她胸口生疼,"但得让俺先给弟弟送吃的。"
疤脸男人眯起眼睛。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叫,暮色里飘起蓝幽幽的雾。他突然解下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递过来。麦穗闻到小米粥的香气,稀得能照见人影,可那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拿着。"男人把水囊塞给她,"一炷香。"
麦穗攥着水囊往破庙跑,草标早不知掉在哪了。庙门歪斜地挂着,她踢开堆在门口的稻草堆,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小豆蜷在供桌下,身上的棉袄空荡荡像套在竹竿上。他右手还攥着半块观音土,指缝里全是黑泥。
"豆儿!姐换到吃的了!"麦穗抖着手掰馍,碎渣簌簌落在弟弟衣襟上。小豆的眼珠在干瘪的眼眶里转了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溅在馍上。
水囊凑到嘴边时,小豆己经咽不下去了。稀粥从他嘴角溢出来,冲淡了血迹。麦穗慌神地拍他的脸,触手却像块冰。供桌上缺胳膊的泥菩萨俯视着他们,佛龛里还留着爹上吊用的草绳。
"豆儿?豆儿!"麦穗把弟弟搂在怀里,他的脖子软绵绵地往后仰。破庙外传来脚步声,那个疤脸男人站在门口,影子长长地拖进来。
"时辰到了。"他说。
麦穗突然发了狠,把馍硬塞进小豆嘴里。干硬的馍块顶着牙关,弟弟的嘴唇却再也不会动了。她这才发现小豆右手还紧紧攥着——掰开手指,掌心是颗发芽的野豌豆,不知什么时候长的,嫩芽己经蔫了。
"死了就不用吃了。"男人走进来,从她怀里拎起小豆的尸体。麦穗扑上去抢,被他单手钳住手腕。那只手像铁铸的,疤痕纵横的掌心满是老茧。
"埋了比让狗啃强。"男人说着,从供桌下抽出半张破草席。
麦穗瘫在地上,怀里的馍滚出来,沾满香灰。她看见男人麻利地裹好小豆,夹在腋下往外走,羊皮袄下摆扫过门槛上的蛛网。暮色完全笼罩了破庙,最后一缕光钉在菩萨残破的脸上。
"拿上馍。"男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跟上。"
麦穗机械地捡起馍,在衣襟上擦了擦。起身时供桌下闪过一点亮,是小豆平日当宝贝的玻璃珠。她捡起来塞进嘴里,和着泪咽下去。珠子卡在喉咙里,疼得像吞了把刀。
庙外月色惨白。男人己经挖好浅坑,小豆的草席卷躺在里面,短得不像装了个十三岁的男孩。麦穗跪在坑边,突然发现男人左手缺了根小指——和王婶子说的"煞星猎户"一模一样。
"赵铁山。"男人突然说,把铁锨插在土堆上,"记着埋人的地方,清明能烧纸。"
麦穗的眼泪终于砸下来,在干燥的黄土上洇出深色的痕。她摸出怀里另一个馍,掰成两半。大的拿块放在土堆上,小的塞进自己嘴里。粗粝的馍渣刮着喉咙,混着血腥气往下咽。
赵铁山看着她吃完,从腰间解下条麻绳:"手。"
麦穗伸出腕子,绳子缠上来时勒得生疼。绳结系得很特别,像朵扭曲的花。她突然想起春天时地头开的打碗花,小豆总说摘了会打破饭碗,可还是给她编过花环......
"走。"赵铁山拽了下绳子,麦穗踉跄着跟上。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拧成一股,投在满是车辙印的官道上,像条蜿蜒的黑蛇。
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叫,混着几声零星的枪响。麦穗回头看了眼土堆,新翻的黄土微微隆起,像大地上的一道疤。
她紧了紧怀里的水囊,里头还剩个底子的稀粥。明天,明天的太阳出来时,这口粮还能再顶一顿。麦穗摸了摸鬓角,那里早没了草标,只剩干枯的发丝缠在指间。
赵铁山的背影在前头晃,羊皮袄上凝着深色的污渍。麦穗不知道那是不是血,就像她不知道明天等着她的是什么。但此刻她喉咙里梗着玻璃珠,脚底下踩着月光,一步一步,走向更深的山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