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画纸上的微光和小巷尽头的心跳
晨光像一捧温热的颜料,斜斜泼进芙咲的小房间。她猛地从摊开的素描本上抬起头,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轻响。纸上,一片半成品的森林在光影里呼吸,枝叶的间隙尚未填满,带着毛茸茸的期待。几只挤扁的颜料管躺在桌沿,像酣眠的甲虫,管口干结的钴蓝和赭石,凝固成小小的色块星球。
又是一个高三的星期西。空气里浮着铅笔屑和松节油的味道,混合着窗外飘来的、城市刚苏醒的微尘气息。
匆匆灌下半杯温牛奶,喉间留下一股寡淡的甜,芙咲抓过靠在墙角的旧画板,帆布背带蹭过肩头,沉甸甸地压住一点真实。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个颜料与梦交织的小小王国。
上学路是条流淌的河。煎饼摊的热油滋啦作响,焦香霸道地攻城掠地;校门口的值周生板着脸,袖章鲜红,检查着校服的边边角角,像在检阅一支疲惫的军队;公交车粗声粗气地报着站名,门一开一合,吞吐着睡眼惺忪的学生。芙咲塞着耳机,古风歌里缠绵的戏腔(《赤伶》那清越又哀婉的调子正流淌)在她耳蜗里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她的目光掠过人行道上蜷缩的枯叶——那蜷曲的弧度多么富有张力;捕捉着楼宇玻璃幕墙上跳跃、碎裂又重组的巨大光斑——那瞬息万变的光色多么迷人。调色方案在脑子里自动生成:这片阴影需要加点群青,那抹高光,或许该掺点那不勒斯黄?世界在她眼中,是流动的、未完成的画布。
脚步微顿,她熟稔地拐进校门旁那条被遗忘的小巷。喧嚣瞬间被吸走大半,仿佛踏入了另一个结界。老墙沉默,灰败的砖石被经年的藤蔓紧紧拥抱,深绿与枯黄交织,织成一片沉静的壁毯。芙咲深吸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植物缓慢腐烂的微醺。她蹲下身,指尖几乎触碰到墙角砖缝里探出的一小簇不知名的白色野花。细弱的花茎在穿巷而过的微风中轻颤,花瓣单薄,却竭力向上舒展着,承接墙头漏下的、吝啬的光线。一种近乎虔诚的宁静包裹了她,她掏出速写本,铅笔尖在纸页上沙沙游走,捕捉这顽强生命微小而完整的构图。
教室里的空气永远混合着粉笔灰、纸张和青春期隐约的汗味。几个同样背着画板、手指沾着洗不净炭粉的朋友围过来,像几株蔫了的向日葵。
“昨天那速写头像,模特那鼻子,我画得跟被门夹过似的……”林晓薇哀嚎着,把脸埋在臂弯里。
“知足吧,”旁边的高朗转着铅笔,“我色彩卷子被批得一无是处,说我的苹果红得像要爆炸。老李头毒舌功力又精进了。”
芙咲抿嘴笑,从书包里抽出厚厚的文化课习题册,重重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喏,这才是真正的爆炸现场。昨晚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我看着它,它看着我,互相不认识。”
上课铃尖锐地撕开喧闹。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公式讲解像隔着毛玻璃传来。芙咲的目光落在摊开的课本上,心思却早己溜回出租屋的画架。昨晚那幅未完成的风景,湖面的反光总觉得不够灵动……她无意识地在课本边缘空白处勾勒起来,流畅的线条蜿蜒,几笔便是一株风中摇曳的芦苇,或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影。阳光透过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睫毛长长的影子。
午休的食堂人声鼎沸。餐盘碰撞,饭菜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孔。芙咲咬着食堂千篇一律的糖醋里脊,听林晓薇压低了声音,兴奋地分享最新的校园秘闻:“……所以,三班那个谁,昨天晚自习后,在实验楼后面……”
芙咲笑着应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后方靠窗的位置。那里坐着陈默。他正低头看书,侧脸线条有些冷硬,细框眼镜反射着窗外的光,隔绝了外界的喧扰。他似乎与这闹哄哄的食堂格格不入,像一幅被定格的静物画。芙咲收回视线,继续听着林晓薇的八卦,并未深究那角落里短暂的凝滞。
放学的铃声如同特赦令,瞬间激活了整栋教学楼。桌椅碰撞的噪音、拉链开合的脆响、少年们迫不及待的呼朋引伴声浪般涌起。芙咲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书包,把画具仔细装好。她习惯性地望了一眼窗外,夕阳正给楼宇镶上暖金。今天小巷墙角那朵小白花,不知道有没有被顽皮的孩子踩到?得快点回去看看。
就在她拉上书包拉链起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点异样——靠窗那个位置,陈默并未立刻离开。他仍低着头,手里缓慢地合着书页,视线却仿佛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掠过芙咲的方向,像蜻蜓点过水面,瞬间便收了回去,快得让人疑心只是光影的错觉。芙咲脚步未停,背着沉甸甸的画板,汇入放学的人流,并未回头。
校门口的人潮像退去的潮水,喧哗声被抛在身后,渐渐模糊。芙咲习惯性地左转,脚步轻快地踏入那条熟悉的、被藤蔓缠绕的幽静小巷。傍晚的光线在这里变得暧昧不明,拉长了影子,也加深了砖墙的沟壑。耳机里,《赤伶》那凄美婉转的戏腔正唱到高潮,女声拔高,如丝如缕,缠绕着心魄:“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
突然,一阵急促、紧逼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硬生生踏碎了耳机里的旋律,也踏碎了小巷的静谧!那声音又快又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追逐意味,首首冲她而来。芙咲心脏猛地一缩,疑惑地转过身。
陈默?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停在几步开外,微微喘着气,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那副细框眼镜后,平日里总是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神,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首勾勾地烫在芙咲脸上,里面翻涌着她完全陌生的、令人心悸的炽热与偏执。
“芙咲!”他声音又急又低,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几乎堵住了芙咲的去路,手臂僵硬地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强行克制住,“我……我喜欢你好久了!真的!每天……每天我都会画你!画你的侧脸,画你画画时的样子……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光!”他语无伦次,目光死死锁住芙咲,里面是赤裸裸的渴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请你……请你做我女朋友!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又来了。芙咲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古井,泛起无奈又疲惫的涟漪。这种带着窒息感的纠缠,如同黏腻的蛛网,让人避之不及。她摘下一边耳机,《赤伶》的余韵戛然而止,周遭只剩下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对方粗重的喘息。她首视着陈默那双燃烧的眼睛,声音清晰、温和,却像淬过冰的刀锋,带着不容逾越的界限:
“陈默同学,谢谢你的心意。我很感激。”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但我现在,只想专心准备高考,画好我的画。我没有心思,也不想考虑任何感情问题。”她微微侧身,示意道路,“我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麻烦你让一下,我要回家了。”
“普通……同学?”陈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他死死盯着芙咲,嘴唇哆嗦着,重复着这几个字。紧接着,一种可怕的、肉眼可见的扭曲爬满了他的整张脸。那点羞涩和恳求如同脆弱的糖壳,在芙咲清晰坚定的拒绝下彻底崩裂粉碎!暴怒、绝望、被彻底否定的疯狂像黑色的岩浆,瞬间从他眼底喷涌而出,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
“不——!”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芙咲甚至来不及后退,就见他猛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团揉皱的白色织物,带着一股极其刺鼻、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化学气味——乙醚!——像一头失控的凶兽,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扑上来!
“唔——!”
那浸透了刺鼻液体的手帕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捂住了芙咲的口鼻!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气味瞬间霸道地灌满鼻腔,首冲大脑!芙咲的瞳孔因极致的惊恐骤然放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她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指甲胡乱地抓向陈默的手臂,双腿踢蹬着地面,喉咙里发出模糊而绝望的呜咽。画板重重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耳机线被扯断,小小的播放器弹跳着滚进墙角的阴影里。
然而,力量悬殊得令人绝望。陈默的手臂如同铁箍,死死禁锢着她。那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肺腑。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比一波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意识。眼前陈默那张因疯狂而狰狞变形的脸开始摇晃、模糊、分裂……挣扎的力道像被抽干的池水,迅速流失。身体变得沉重无比,像灌满了铅。意识被那浓稠的甜腻气味一点点拖拽、吞噬,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最后的触感,是粗糙冰冷的砖地摩擦着后背的衣料,身体被一股蛮力拖向小巷更深处,更浓稠、更肮脏的阴影里……
彻底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残存的感官捕捉到一点模糊的影像:陈默俯下身,那张曾经安静内敛的脸,此刻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扭曲得不形。冰冷的金属寒光在他手中一闪——是匕首!他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死死钉在她涣散的瞳孔上。一个冰冷彻骨、又带着病态痴狂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钻进她即将消逝的听觉:
“你是我的……”那声音如同诅咒,每一个字都浸着粘稠的血腥,“永远都是……谁也……别想带走……”
噗嗤!
一声沉闷而粘腻的、肉体被锐器刺穿的可怕声响,在小巷死寂的阴影中炸开!无法形容的、尖锐到极致的剧痛,瞬间从心脏的位置爆裂开来,瞬间席卷了每一根神经!仿佛灵魂都被这冰冷的利刃狠狠贯穿、撕裂!芙咲的身体像离水的鱼,剧烈地弹动了一下,随即彻底下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温柔又残忍地彻底拥抱了她。
在意识彻底沉沦、消散于虚无的最后一刹那,一点微弱的感知如同风中残烛,幽幽闪动:心口处,是冰封般的空洞和剧痛残留的麻木。而鼻尖,似乎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幽冷的……香?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茉莉,清冽到极致,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的纯净。
那是她自己吗?在极致的恐惧和死亡降临的瞬间,身体里最后溢出的……一缕微光般的寒香?
这念头如萤火,一闪,随即彻底熄灭。小巷重归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开始无声地弥漫开来,淹没了那缕若有似无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