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地狱火
猩红的月光如同恶魔睁开的独眼，将死亡的色泽涂满大地。焦臭的硫磺热风吹过龟裂的荒原，卷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骨粉。
凯恩伫立在用碎石和劣质木材堆砌的简陋胸墙后，血月的光晕在他黑色的瞳孔中，燃成两簇死寂的火焰。他身后，数千名被临时武装起来的民兵缓缓列开阵型，锈蚀的铁甲摩擦着，汇成一道脆弱的、绝望的钢铁之墙，长枪的枪尖稀疏错落，在血月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胸墙之外，视野的尽头，暗红色的地平线正在沸腾。一支规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军队如岩浆般铺展开来，无数狰狞的、扭曲的轮廓在其中攒动。那是克里根炼狱的军团，而在那片暗红的汪洋之后，一座由黑曜石与白骨构筑的恶魔之城若隐若现。那些来自地狱的傲慢生物，竟然放弃了任何攻城器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城外列阵，仿佛要用最纯粹的暴力碾碎守军的意志。
凯恩回头，望向身后那些一张张被恐惧与狂热扭曲的脸庞，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
“守住这里，神就会赐予我们永恒的荣耀！第一个登上敌军尸堆的勇士，赏金币百枚，晋升骑士扈从！”
阵列前方，骑在一匹瘦弱战马上的瓦勒留斯男爵高举长剑，声嘶力竭地鼓动着士气。但凯恩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那不是激动，而是恐惧。
“为了埃拉西亚！”
零星的吼声响起，但更多的是压抑的喘息和兵器碰撞的噪音。这些昨天还是农夫、樵夫和流民的乌合之众，眸子里燃烧的不是战意，而是被逼入绝境的疯狂。他们就像被堵在巢穴里的野狗，除了亮出獠牙，别无选择。
凯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的。
大约三个月前，他还在自己的世界，一个沉迷于研究古代战争史和一款名为《英雄无敌》的老旧游戏的普通历史系学生。他在图书馆里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了这个血与火交织的陌生世界。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穿越了，来到了亚山大陆，这个神祇与恶魔、英雄与怪物并存的时代——克里根人崛起，第二次月蚀战争的浩劫年代！
这是英雄陨落的悲歌，也是野心家崛起的序幕。
经过最初几周亡命徒般的挣扎，凯恩悲哀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个体的力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一小队洞穴人或者半兽人掠夺者，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想要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拿起武器，比恶魔更凶狠，比野兽更狡猾。
凯恩本想投奔正规的埃拉西亚王国军，毕竟那里有高大的狮鹫和圣洁的天使，是秩序与光明的象征。但在投诚的路上，他差点被一个贪婪的边境领主当成炼狱的间谍吊死，只为侵吞他身上那几枚可怜的铜板。
危急关头，一个名叫达里乌斯的流浪骑士带着他那帮同样落魄的扈从，冲散了领主的私兵，顺手救下了他。于是，凯恩顺理成章地成了达里乌斯麾下的一名步兵，靠着远超这个时代土著的战术理解和一点点运气，从手持草叉的杂兵，一路晋升为装备着短剑和鸢盾的重步兵。
这三个月来，凯恩己经记不清自己参加过多少次血腥的械斗和剿匪战斗。在连番恶战中，他迅速从一个纸上谈兵的学生，蜕变成了一个眼神冷漠、出手狠辣的老兵。死在他剑下的地精、狼人、甚至堕落的人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地平线上那片暗红色的岩浆，此刻己经涌动到了近前。悠长而扭曲的号角声从敌阵中传来，那声音仿佛来自深渊，带着灼烧灵魂的力量。
人类的阵线一片死寂，只有呜咽的风声和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凯恩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一个瘦弱的少年身上。少年最多十六岁，脸上的绒毛还未褪尽，他双手死死攥着一杆与他身高不符的长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凯恩伸出戴着皮甲护腕的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别怕，芬恩，跟紧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少年名叫芬恩，因为还未成年，所以没有家族封号。他是凯恩至今还留在这支杂牌军里的唯一理由。如果没有芬恩，如果不是为了报答达里乌斯的救命之恩，凯恩早就带着他积累的战斗经验远走高飞了。这支所谓的“男爵义勇军”，不过是瓦勒留斯男爵临时拼凑起来的炮灰，跟着他对抗地狱军团，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为了芬恩，为了践行对死者的承诺，凯恩选择留下。芬恩的保护人，那位救了凯恩的达里乌斯骑士，在一个月前，同样是在战场上，为了救他而死！
那是凯恩第一次面对真正的炼狱生物——一只从地底钻出的角魔督军。面对那如同钢铁铸成的庞大身躯和燃烧着地狱火的巨镰，凯恩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战术和技巧都化为乌有。那角魔盯上了他，幽灵般突进到他跟前，巨镰高高扬起，撕裂空气，一抹暗红的火光映入了凯恩的眼帘。
凯恩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死亡的暗红当头劈下，整个人如同被石化，既不知闪躲，也不知格挡。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篆刻着狮鹫徽记的骑士重剑横在了凯恩身前。“当”的一声巨响，震得凯恩双耳轰鸣，也唤醒了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他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咆哮，将手中的短剑用尽全身力气刺出，狠狠捅进了角魔相对柔软的腹部。
凯恩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剑刺进去的触感，就像捅穿了一张浸透了滚油的坚韧皮革。
救了他一命的正是达里乌斯。但为了救他，骑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他奋力格开角魔的巨镰时，另一只潜伏的地狱犬从侧面扑出，锋利的獠牙咬穿了他陈旧的锁子甲，也撕裂了他的生命。当那双滴着毒涎的利齿从他身体里拔出时，他己经完成了作为一名骑士的最后救赎。
“照顾好芬恩……我的扈从……”
在生命之火熄灭前，达里乌斯只留下了这一句话。
凯恩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他信奉承诺。他捡起了达里乌斯那柄断裂的骑士剑，也扛起了他的遗言。为了芬恩，他决定留下来，继续在这地狱般的军队里挣扎。
人无信则不立，为了承诺就算赌上性命又如何？那一刻，凯恩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那些传说中英雄的影子，因为他己经做到了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尘土还轻。
凯恩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前方。在男爵那面破烂的旗帜下，瓦勒留斯正襟危坐，胸中似乎燃烧着万丈豪情。短短两个月，他的部队就从最初几十人的家族卫队，发展到了号称五千人的“大军”！五千人是什么概念？在埃拉西亚的军事编制里，这足以组成一支完整的军团了。
他似乎己经看到了自己凭借这次“伟大”的胜利，晋升伯爵，甚至公爵的光辉未来。
地平线上那道暗红的岩浆变得越来越粘稠，蠕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凯恩感到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有隐约的闷雷声从天边传来，脚下的大地也开始有节奏地轻轻颤抖。
凯恩的脸色变了，瓦勒留斯男爵的脸色变了，所有经历过真正战争的老兵，脸色都瞬间变得惨白。
那不是步兵，那是骑兵冲锋的先兆，而且是重骑兵！
近了，终于近了！当凯恩看清敌阵最前方那面迎风招展的狰狞旗帜时，那颗早己因杀戮而麻木的心脏，也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那面黑色的旗帜上，用滚烫的岩浆绣着一个嘶吼的、长着双角的恶魔头颅。
炼狱的精英，深渊恶魔军团！率领他们的，绝对是炼狱中最恐怖的战争机器——深渊领主！
……
一名身材魁梧到不像人类的深渊领主高举燃烧着烈焰的魔剑，策动胯下同样庞大狰狞的梦魇兽，疯狂前冲。他身后，数百名骑着地狱战马的邪神王如影随形，紧紧跟随。庞大的骑兵阵列仿佛从地狱之门喷涌而出的毁灭浪潮，挟裹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如山崩，如海啸，向着前方脆弱的人类防线狂卷而来。
脚下的大地在数千只燃烧的铁蹄下哀嚎，天地间只剩下那足以撕裂灵魂的轰鸣，整个世界都在这股力量面前战栗、颤抖！无尽的毁灭欲望在深渊领主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灼热了他的双眸。
“毁灭！”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手中的魔剑狠狠向前一挥，同时一带缰绳，梦魇兽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斜斜地冲向了骑阵的侧翼，将冲锋的正面让给了他最精锐的部下。
“杀！”
数百名邪神王发出地狱深处的回响，声如炸雷。燃烧的铁蹄卷起漫天焦土，如一道黑红色的铁流，瞬息间越过深渊领主，继续向前。最前排的邪神王们压低了手中的骑枪，数百支缠绕着地狱火的枪尖刺破了空气，形成一片令人窒斥的死亡森林。
后几排的骑兵则拔出了锯齿状的斩马刀，锋刃上流转的邪能光辉，令天空中的血月都为之黯淡。
……
人类的军阵彻底骚动起来，站在前排的士兵开始惊恐地尖叫，胆小者己经扔掉武器，转身向后挤去。瓦勒留斯男爵在阵前策马狂奔，用剑脊抽打着逃兵，大声咒骂着，试图稳住即将崩溃的阵线。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更多的人加入了溃逃的洪流，能够坚持留在原地的士兵，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凯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民兵就是民兵，哪怕经历再多战斗，也无法和真正的地狱军团抗衡。在开阔的平原上，步兵方阵面对重骑兵的冲锋，唯有结成密不透风的枪阵死战到底，才有一线生机。转身逃跑，只能是自取灭亡，两条腿永远也跑不过西条腿的地狱战马。
在炼狱骑兵那毁天灭地的威压下，人类军队因为剿灭了几股哥布林而建立起来的虚假士气，瞬间土崩瓦解。瓦勒留斯男爵在连续斩杀了几个逃兵却依然无法阻止溃败后，终于也放弃了，他惊恐地调转马头，加入了逃跑的大军。说到底，这位男爵的勇气，还不如他麾下一个最普通的老兵。
兵败如山倒。
凯恩深知，个人的顽抗在这样山崩地裂的溃败面前，连一朵浪花都算不上。除了跟着溃逃，他别无选择。他清楚地知道，败逃也难逃被屠杀的命运，可如果留在原地，只会死得更快。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重步兵被安排在了阵型的后方，现在，他们反而成了离逃生出口最近的人。
炼狱的铁蹄如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黄油般松软的人类溃军之中。锋利的长枪轻而易举地洞穿了那些农夫单薄的皮甲，血腥的屠杀盛宴——开始了！
凯恩死死拉住芬恩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狂奔。他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身后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追逐着每一个逃亡者的灵魂。他很同情那些昔日的“战友”，也想拯救他们，但他无能为力，他只是一名小小的重步兵。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身后响起，近得仿佛贴着他的后颈。很显然，地狱的骑兵己经追上来了！凯恩心中一沉，知道逃生的希望己经极其渺茫。他猛地在芬恩背后奋力一推，将少年推向前方的一个土坡，然后自己怒吼着转过身来，高举鸢盾。
目光所及，一柄缠绕着火焰的锯齿长刀，己经照着他的脖颈横扫而来。
“吼！”
凯恩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手臂上，用鸢盾的边缘狠狠迎了上去。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凯恩感觉自己的手臂像是被一头攻城槌正面撞上，整个人连同盾牌一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在空中喷出一道血箭。他感到自己的胸腔仿佛被彻底压扁，连一丝空气都无法吸入。
何等恐怖的力量……就算拼尽全力，连格挡一刀都做不到吗？
那名邪神王一刀将凯恩连人带盾劈飞，胯下的地狱战马随即人立而起，昂首发出一声嘶鸣，两只燃烧着火焰的前蹄在空中踢腾了两下，然后对准凯恩的面门，狠狠地踩踏下来。
凯恩的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果被这一蹄踩实，自己的脑袋，恐怕会像熟透的番茄一样爆裂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