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风雪刮脸的冷,也不是右胸被冻透的僵冷。是……被钉在砧板上的冷。是……那双纯粹的、死寂的、如同深冬冻透河卵石般的灰眼……“钉”在头颅上的冷。
头颅里,山峦意志被污染的剧痛和狂怒,如同烧红的铁水在颅骨里翻腾。冰蓝的寒气冻僵了右半边,像块沉甸甸的死肉,与头颅深处那股沉重冰冷的力量粘稠地接触、试探、侵蚀,每一次微小的能量涟漪,都带来灵魂被撕裂又被强行缝合的极致痛苦。
“嗬……嗬嗬……”喉咙里只剩下漏气的风箱声。歪斜的视线里,那个裹在奶奶肥大破旧靛蓝棉袄里的小小身影,像一尊从冻土里爬出来的石头娃娃。风雪卷起的暗红纸屑扑打在那身棉袄上,又簌簌滑落。它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那双灰眼——没有光,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纯粹的……空。
那只从肥大袖口伸出的、灰白色、如同风干岩石的小手,首首地指着我的头颅。
“……像……什么?”
干涩、沙哑、如同两块粗糙岩石摩擦的声音,从高高竖起的棉袄领口下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冻土的腥气和一种……非人的……好奇。
像什么?
像什么?!
头颅里,山峦意志的狂怒被这突如其来的、同源却异质的“注视”……稍稍压制了一瞬。随即是更加剧烈的翻滚!仿佛被这渺小的存在窥探到了最深处的狼狈和痛苦!冰蓝的寒气也微微闪烁,像是在这沉重的“山”面前,本能地收敛起一丝极致的“冰”。
剧痛!意识在这双灰眼的注视和头颅内两股力量的夹击下疯狂尖叫!像什么?我这残破不堪、即将彻底湮灭的躯壳?这颗成了污染战场、即将爆裂的头颅?
爷爷的头七……奶奶的离开……灰眼的孩童……清债……
无数破碎的念头在剧痛的漩涡中沉浮、碰撞。
就在这时——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铃铛声。
不是空灵的冰魄碰撞声。
是……铜铃?带着一丝烟火气的……沉闷铜铃声?
声音……来自……门槛石上……那个被奶奶留下的……褪了色的……拨浪鼓!
鼓身两侧缀着的小木珠……在呼啸的风雪中……极其轻微地……撞了一下……蒙着灰扑扑皮子的……鼓面!
“咚!”
声音微弱,却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滴!
就在这声鼓点落下的刹那——
奶奶那件裹在灰眼孩童身上的……肥大靛蓝旧棉袄……
心口的位置……
那片早己干涸、几乎与靛蓝布料融为一体的……暗红血渍……
极其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不是刺目的光!是一种……极其内敛、极其深沉、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和心血的……暗金……髓光!
爷爷……的心头血!
这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髓光,如同沉眠的火山被唤醒最后一点火星,瞬间……引动了……某种……埋藏在棉袄深处、与这土地同呼吸的……古老……契约!
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带着爷爷最后一点守护意志和大地沉重脉动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藤蔓……顺着灰眼孩童指向头颅的……那只灰白小手……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蔓延了过来!
目标……不是我的头颅!
而是……头颅深处……那股正与冰蓝寒气粘稠交融、痛苦翻滚的……山峦意志!
这股爷爷留下的、微弱却带着契约力量的气息……如同最温柔的、也是最不容抗拒的……抚慰……轻轻地……触碰到了……山峦意志那被污染、被引爆的……核心伤口上!
“呜……”
头颅深处,那股狂暴翻腾的山峦意志……猛地……一滞!
如同被滚烫熔岩灼烧的巨兽……被一滴清凉的甘霖……滴在了最痛的伤口!
狂怒的咆哮……瞬间……变成了……一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强行唤醒了某种古老记忆的……茫然……呜咽!
那沉重冰冷、带着亘古漠然的意志……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松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它……“听”到了……爷爷的血……带来的……契约的回响?
就是这一瞬的松动和茫然!
头颅深处……那一首被山峦意志死死压制、痛苦挣扎的……属于“我”的最后一点……残破意识……
如同被压到极限的弹簧……
借着这丝爷爷意志带来的、契约力量的……缝隙……
猛地……挣脱了一丝束缚!
“它……”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音节。
声音嘶哑难辨,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雪地和凝固的血海上空。
灰眼孩童那双纯粹的灰眼……纹丝不动。依旧冰冷地、漠然地……“钉”着我的头颅。裹在肥大棉袄里的身体,如同冻结的雕塑。
头颅里,山峦意志的呜咽停顿了,似乎在……倾听?冰蓝的寒气也停止了闪烁,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蝼蚁的微弱声音……所吸引。
“……像……”
剧痛!头颅仿佛要裂开!意识在爷爷意志的缝隙里疯狂燃烧!像什么?像什么才能……清债?才能……终结?
奶奶放下拨浪鼓时沉静的脸……
爷爷躺在炕稍灰败僵硬的脸……
大姑铁青着脸掀开寿衣下摆……
老参婆沟壑纵横的脸……
黄皮子蹲在棺盖上尖着嗓子问……
纸葬人巨大的惨白纸面……
冰蓝微光在虚无深处亮起……
山峦巨藤沉重地蠕动吞噬……
所有画面,所有声音,所有痛苦和绝望……如同走马灯般在飞速滑向黑暗的意识边缘疯狂闪现……最终……
定格在……
爷爷头七那晚……
风雪灵棚……
棺盖上……
那只穿着寿衣的黄皮子……
尖着嗓子问:
“后生,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而我……吓得脱口而出:
“像个穿死人衣裳的畜生!”
像……
像……
像……
残存的意识……在爷爷意志撑开的缝隙里……在头颅内两股非人力量的夹缝中……在灰眼孩童那纯粹灰眼的注视下……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爆发出最后一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
“……像……”
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孤注一掷的……惨烈!
“……像……”
“……山!”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意志洪流……猛地……从我的头颅深处……爆发出来!
那不是我的意志!
也不是山峦的意志!
更不是冰蓝的寒气!
而是……三者!
在爷爷最后那点契约力量带来的缝隙里……
在灰眼孩童那纯粹灰眼的冰冷注视下……
被我这句孤注一掷的回答……如同引信般……
强行……引爆、糅合、升华出的……一种……全新的、怪诞的、却又带着某种诡异平衡的……意志!
它沉重如山峦的脉动!
它冰冷如冻土的深处!
它……还带着一丝……属于我这残魂的……微弱……执念!
这股意志爆发的瞬间!
头颅……猛地……向内……塌陷!
不是碎裂!是……一种……极致的……凝练!
颅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表面的皮肤瞬间变得灰败、僵硬,浮现出清晰无比、如同古老山岩纹理般的……灰白色石纹!双眼……眼眶深处……那点残存的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两点……纯粹的、死寂的、如同深冬冻透河卵石般的……灰色!
如同……镜子!
倒映着……门槛前……那个灰眼孩童……的……双眼!
“咚!”
门槛石上,那褪色的拨浪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掀翻!
鼓身翻滚着……落进了……厚厚的积雪里……消失不见。
而门槛前……
那个裹在奶奶肥大靛蓝旧棉袄里的灰眼孩童……
它那双纯粹的灰眼……看着我头颅上……那对同样变得纯粹的、死寂的……灰眼……
极其极其轻微地……
点了一下……头。
仿佛……
认可。
然后……
它小小的身体……裹着那身宽大破旧的棉袄……
如同被风雪吹散的尘埃……
无声无息地……
消散了。
风雪……更大了。
铅灰色的天穹下……
凝固的暗红纸钱血海上……
残破的土炕废墟里……
只剩下……
一具……
右半边覆满幽蓝坚冰、如同冻僵死尸……
左半边连同头颅却彻底化作一尊……覆盖着灰白山岩纹理、眼眶深处镶嵌着两点纯粹死寂灰光的……
诡异……
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