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最好的帷幕,遮掩了杀戮,也掩护了新生。
一百零三道身影,人马皆披着从羯人尸体上剥下的精铁甲胄,如同一群自地狱冲出的幽灵骑兵,在旷野上疯狂驰骋。他们的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那火光将半边夜空都染成了妖异的赤红色,曾经固若金汤的白狼谷,此刻正像一个巨大的火盆,在剧烈地燃烧,吞噬着羯人的军需,也焚尽了屠各雄的野望。
风声在耳边呼啸,混杂着战马粗重的喘息,和甲叶碰撞发出的铿锵之音。
“痛快!他娘的真痛快!”
一名刚刚换上铁甲的“薪火”战士,兴奋地一刀劈在空气中,发泄着心中的狂喜。曾几何时,他们还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流民,面对羯人的铁骑,只能是待宰的羔羊。而今夜,他们却用羯人的刀,穿着羯人的甲,烧了羯人的粮,骑着羯人的马,给了不可一世的敌人,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这种身份与心态的惊天逆转,所带来的,是堪比烈酒的沉醉感。
几乎所有的战士,都沉浸在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中,他们感觉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从一群苟延残喘的蝼蚁,蜕变成了真正的百战精兵。
唯有领头的那个男人,依旧冷静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冉晤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他的感官,如同蜘蛛网般铺开,警惕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他知道,白狼谷的火焰,是胜利的号角,却也是,召来死神的警钟。
屠各雄的怒火,必将如火山般喷发,接下来,才是最严峻的考验。
他们,赢了一场战斗,但距离,赢得这场战争,还遥遥无期。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支小小的队伍,终于驰入了一片隐蔽的密林。战马被迅速地牵到林子深处,用布包住马蹄,堵住马嘴。战士们则在冉晤的命令下,就着冰冷的夜风,开始狼吞虎咽地啃食着缴获的肉干。
这是他们数日以来,吃得最安稳,也最奢侈的一餐。
“将军,我们下一步,去哪?”一名老兵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他将一把缴获的环首刀擦拭得雪亮,问道:“是回咱们之前那个山坳吗?”
此言一出,周围的战士们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冉晤。
冉晤摇了摇头,他走到临时铺开的简易地图前,火把的光,将他坚毅的侧脸,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轮廓。
“回去?那等于自投罗网。”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一个兴奋中的战士,都瞬间冷静了下来,“屠各雄不是蠢货,他此刻或许己经暴跳如雷,但很快,他就会冷静下来。然后,他会调动他能调动的所有力量,像篦子一样,梳理我们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这个时候回去,就是把脖子,主动凑到他的刀口上。”
一名年轻的战士不服气地说道:“将军,我们现在兵甲精良,马匹充足,就算遇上羯人的大部队,也未必不能杀个来回!”
“对!我们不怕死!”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战士们刚刚建立起来的血勇之气,让他们有些盲目自信。
“勇气可嘉,但这是愚蠢。”冉晤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你们以为,我们这点人,这点装备,就能和屠各-雄的主力抗衡了?他麾下,有数千铁骑!我们这一百人冲进去,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就会被瞬间撕成碎片!”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然:“我带你们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去送死的。记住,我们‘薪火’的每一个战士,生命都无比宝贵。我们要做的,不是逞一时之勇的匹夫,而是,要成为,能够撬动整个战局的,棋手!”
棋手?
众人面面相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只有站在冉晤身侧的猗娘,美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她看着这个男人,在所有人都为胜利而狂欢时,他却己经,在思考,如何将这场胜利,转化为下一步的,胜势。
“将军,您的意思是?”猗娘轻声问道,她开始整理那些缴获来的药材和布料,这些,都将是她手中新的“毒药”。
冉晤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白狼谷的粮,被我们烧了。”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白狼谷的位置,重重一点,“数千人马的粮草,毁于一旦。你们说,屠各雄现在,最急需的是什么?”
那名勇猛的王家坞老兵,也是新任的百夫长,瓮声瓮气地答道:“粮食!”
“没错,粮食!”冉晤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疯狂交织的光芒,“断了粮的军队,就是一群饿狼。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去抢!而这附近,哪里,有足够数千人吃上一阵子的粮食?”
他的手指,缓缓地,从地图上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个被圈起来的城池上。
“石堡城!”
众人心中一惊。
石堡城,是此地最大的一处汉人坞堡,城高墙厚,里面聚集了数万汉人百姓。若是被屠各雄的数千饿狼大军围攻……后果,不堪设想。
“屠各雄,别无选择。”冉晤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要么冒着全军哗变的风险后撤,要么,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石堡城!他会认为我们烧了粮仓之后,必定远遁千里,绝不会想到,我们非但没走,反而,会像狼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将军……您是想……”猗娘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隐约猜到了冉晤那堪称疯狂的计划。
冉晤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麾下,这一百零三名,己经脱胎换骨的战士。
“屠各K雄,想把我们当老鼠一样,困死,饿死。那我们,就反过来,把他,当成我们的猎物!”
“他去攻打石堡城,数千大军,必然会陷入艰苦的攻城战。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们的目标,有两个!”
“第一,解救同胞,扩充实力!”冉晤的声音,陡然拔高,“羯人攻城,必然会驱使大量的汉人为奴,为他们搬运死尸,填埋壕沟。这些人,就是我们,未来的战友!我们要做的,就是在羯人军队的背后,用我们手中的刀,告诉那些被奴役的同胞,谁,才是魔鬼,谁,才是拯救他们的人!我们要用羯人的血,来洗刷我们‘薪火’背负的污名!”
“我们缴获的兵器铠甲,正好,可以武装他们!这,就是我说的,招兵买马!”
战士们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们想到了那些紧闭的寨门,想到了同胞们那恐惧又憎恨的眼神。一股郁结在胸中的恶气,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用行动,去证明自己!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第二!”冉晤伸出第二根手指,眼中杀机毕露,“趁其不备,攻其必救!屠各雄大军围城,后方必然空虚。他为了转运攻城器械,维持补给线,一定会在沿途,设下小型的中转营寨。这些营寨,守备松懈,就是我们口中的肥肉!我们,要一个个地,敲掉它们!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让他攻城攻得心惊胆战,让他时时刻刻,都感觉自己的后背上,悬着一把刀!”
“这,就叫,围魏救赵!”
“不,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想断我们的根,我们就先断他的筋!”
整个密林,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冉晤这个,堪称逆天的计划,给彻底震撼了。
在敌人的主力大军背后,反复横跳,袭扰,甚至……招兵买马?
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疯狂!
但,不知为何,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团火,被瞬间点燃了。
他们看着冉晤,那眼神,己经从单纯的敬畏,变成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一个勇猛的战士,他,更是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能在绝境中,弈出惊天大棋的,天生帅才!
“愿为将军,死战!”
新任的百夫长,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愿为将军,死战!”
一百零三名“薪火”之刃,齐刷刷地,单膝跪地,甲叶碰撞之声,汇成了一曲,铿锵的战歌!
他们的眼中,再无迷茫和恐惧,只剩下,无穷的战意和,对胜利的渴望!
冉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的,不是一群只知道冲杀的莽夫,而是一群,与他一样,敢于,在刀尖上跳舞,敢于,将整个战场,都当成棋盘的,猎手!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人,一一扶起。
“好!从现在起,‘薪死’之刃,暂时更名为‘跗骨’!”
“跗骨之蛆的‘跗骨’!我们要像附在骨头上的蛆虫一样,死死地,盯住屠各雄!让他,甩不掉,打不着,寝食难安!首到,把他,活活耗死!”
“出发!”
……
两日后。
一支数千人的大军,正杀气腾腾地,朝着石堡城的方向,滚滚而去。
大军的统帅,正是屠各雄。
此刻的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白狼谷被烧的消息,让他当场气得吐血。他精心策划的“绝户计”,非但没能困死冉晤,反而,让对方,把他这条蛟龙的后勤,给彻底斩断了。
奇耻大辱!
他发誓,要将那支“薪火”,连同那个叫冉晤的男人,碎尸万段!
然而,当务之急,是解决粮食问题。他只能,选择强攻石堡城,先抢到足够的粮食,再回过头来,慢慢炮制那只,可恶的“老鼠”。
在他看来,那一百多人的小股部队,在完成了惊天一击后,必然早己逃之夭夭,不可能还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大军后方,远远地,缀着一条,由百余骑组成的,黑色细线。
这支队伍,与他的大军,始终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他们,就像是荒原上,最有耐心的狼群,跟随着庞大的牛群,等待着,其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队伍的最前方,冉晤勒住马缰,举起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拿出千里镜,望向远处那片,烟尘滚滚的战场。
屠各雄的先锋部队,己经,与石堡城的守军,发生了接触。喊杀声,即便隔着十几里地,依旧,隐约可闻。
而在羯人大军的后方,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在驱赶着上千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汉人百姓,如同驱赶牲畜一般,让他们,背着沙袋,扛着原木,艰难地,走向战场。
那些,都是被羯人,从沿途村庄里,掳掠来的“炮灰”。
冉晤放下千里镜,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彻骨的冰寒。
他缓缓拔出,那柄缴获来的,羯人将官佩刀,刀锋,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跗骨’,”他用冰冷的声音,下达了,第一个,作为“猎手”的命令。
“准备,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