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云渡口之内,却燃起了数十堆巨大的篝火,将整个关隘,映照得如同白昼。
这是“薪火”成立以来,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从黑风寨缴获的美酒,被毫不吝啬地,分发到了每一个人的手中。烤全羊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在寒冷的夜空中,弥漫开来。
王翁和他手下那二十几名,早己不知肉味为何物的汉子,正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们唱着家乡的歌谣,讲着粗俗的笑话,仿佛,要将这辈子的快活,都在今夜,一次性地,享受干净。
他们,是即将慷慨赴死的,勇士。
而冉晤,则端着酒碗,一桌一桌地,向他们,敬酒。
他没有多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将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地,叫了出来。然后,将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他,要用这种方式,将这二十七张,鲜活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脸庞,永远地,刻在自己的心里。
猗娘,没有参与这场狂欢。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个,与众人推杯换盏,笑得比谁都大声,眼神,却比谁都悲凉的男人。
她知道,这场酒宴,不是庆功。
而是,送行。
……
与此同时。
屠各雄的大帐之中,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坟墓。
那个从云渡口,派来的“使者”,野狼帮的降将冯三,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字不差地,转达着冉晤的要求。
“……我家主人说了,他要,一条通往并州的安全通道。只要你们,撤走沿途所有的关卡和军队,让他,安然抵达并州地界,他,自然会,将呼延灼公子,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放肆!”屠各雄身边的谋士,怒喝一声,“一个阶下囚,也敢跟将军谈条件?!”
屠各雄,却摆了摆手,制止了谋士。
他看着冯三,脸上,看不出喜怒。
“好。”他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你回去,告诉你的新主人。我答应他。三日之后,我会将北上之路,百里之内,清扫干净。但,他也必须,信守承诺。”
“是……是!小的,一定带到!”冯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帐。
“将军!”待冯三走后,那谋士急切地说道,“您,真的要答应他?这,无异于放虎归山啊!”
“放虎归山?”屠各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残忍的笑意。
“我,只是,想为这只自以为聪明的老虎,准备一个,更加华丽的,狩猎场罢了。”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并州之前的一处,名为“一线天”的峡谷上,重重一点。
“传我将令。命我麾下,最精锐的‘狼牙’铁骑,三千人马,即刻出发。在‘一线天’,给我布下天罗地网!”
“我要让那只老虎,在他看到希望的最后一刻,被我,亲手,撕成碎片!”
……
酒宴,散了。
许多人,都己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躺在篝火旁,沉沉睡去。
王翁,却端着一碗酒,走到了独自一人,坐在城楼上的冉晤身边。
“先生。”他将酒碗,递了过去。
冉晤接过,一饮而尽。
“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王翁点了点头,眼中,没有半分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即将踏上宿命战场的平静,“弟兄们,都喝得很痛快。能做个饱死鬼,总比,做个饿死鬼,要强。”
他看着冉晤,忽然,咧嘴一笑。
“先生,你说,我们这些人,死后,史书上,会留下我们的名字吗?”
冉晤,沉默了。
史书,向来,都只为王侯将相而写。他们这些,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小人物,最终,都只会,化为一串,冰冷的,无关痛痒的,伤亡数字。
但他,看着王翁那张,充满了期盼的脸,最终,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会。”
“一定,会。”
王翁,满意地笑了。他将碗中最后一口酒,喝干,然后,将那把属于石敢的硬弓,和那支,射杀了哈丹的破甲箭,郑重地,交还给了冉晤。
“先生,这个,你拿着。你的箭,比我的,有用。”
“这支队伍,就拜托你了。带着他们,活下去。”
说完,他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下了城楼。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冉晤,看着他的背影,眼眶,有些。
他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他,必须永远,铭记于心。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是猗娘。
“你,真的,要让他们,去送死吗?”她的声音,有些不忍。
“这是战争。”冉晤没有回头,声音,却恢复了惯有的冰冷,“战争,就必然,会有牺牲。他们的牺牲,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包括,你吗?”猗娘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那张,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的侧脸。
“我不是神。”冉晤自嘲地一笑,“我也会怕,也会累。也会,做出,看起来,最冷酷,最不近人情的选择。”
他突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猗娘的眼睛。
“所以,我需要你。”
猗娘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如果,”冉晤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如果,我们东行的路上,也遇到了无法抵抗的敌人。如果,我死了。”
“你,就带着苏婵,和呼延灼,不要再管什么密信,不要再想什么光复汉室。”
“你就带着他们,去找,左贤王呼延都。”
“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的儿子。想要报仇,就让他,和石勒,和屠各雄,去死磕到底!”
“用我们的死,去点燃,他们羯人内部,最大的一把火!这,是我们‘薪火’,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使命。”
猗娘,被他这番,充满了疯狂与决绝的话,彻底震惊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将生死,都算计在内的男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
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足以托付生死的,信任。
“我记住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
天,亮了。
诀别的时刻,到了。
王翁,带着十五名“薪火”的勇士,换上了最精良的兵甲,吃完了最后一顿断头饭。
他们,大笑着,唱着歌,举着那面,伪造的“薪火”旗帜,大张旗鼓地,走出了云渡口的北门,踏上了那条,通往死亡的,荣耀之路。
而在他们走后,不久。
云渡口的东侧,一道早己被废弃的,狭小的暗门,被悄然打开。
冉晤,背着苏婵,带着猗娘,和剩下的五名,最精锐的战士,牵着几匹最健壮的战马,消失在了,茫茫的,太行山脉之中。
他们的前方,是未知的险途。
他们的背后,是一场,即将上演的,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的,悲壮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