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喘息中缓慢爬行,如同蜗牛拖着粘稠的涎液。
昏黄的灯泡是唯一的时间刻度,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投下恒久不变的光晕。
窗外的万华区日夜喧嚣,汽车的喇叭、摊贩的吆喝、醉汉的咒骂,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传来。
只有浓烈的油烟味和劣质香水的甜腻气息,偶尔会顽强地穿透紧闭的窗缝,侵入这方被苦涩药汁浸透的小小空间。
大梵依旧被困在那张狭窄坚硬的木板床上。每一次翻身,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痛楚和引流管带来的异物感。
但那种濒临窒息的、如同在碎玻璃上打滚的剧痛,确实在药物和银针的持续作用下,一点点地退潮。
呼吸虽然依旧费力,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但至少不再是酷刑。
苏凝是这片狭小天地里唯一的“看守”和“主宰”。
她每日准时出现,面无表情,带着浓稠苦涩的药汁和消毒水的清冽气息。
动作精准、高效,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喂药、检查引流管、更换纱布、按压穴位、施针……
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她很少说话,偶尔开口,也永远是冰冷的命令或简短到极致的病情说明。
“张嘴。”
“翻身。”
“别动。”
“引流液颜色变淡了,肺水肿在吸收。”
“气胸范围缩小了三分之一。”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只落在他的伤口、瘀痕、引流瓶刻度,或者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
从不与他对视超过一秒。脖子上那道紫红色的指痕,在她苍白皮肤的映衬下,依旧刺目,如同一条无声的、冰冷的控诉锁链。
大梵沉默地承受着。最初的暴怒和屈辱,在日复一日的虚弱和剧痛中,被磨蚀成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忍耐。
他像一头被拔去了爪牙的困兽,只剩下用沉默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来维持最后一点尊严。他不再徒劳地挣扎或嘶吼,只是在她靠近时,身体会本能地绷紧,眼神中依旧燃烧着戒备的余烬。
他死死盯着天花板角落那只缓慢结网的蜘蛛,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可以掌控的东西。
然而,身体的堡垒可以被药物和银针强行修复,深埋于灵魂深处的黑暗,却会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撕裂伪装。
夜,深了。
窗外喧嚣的声浪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和醉汉含糊不清的呓语。
诊所内一片死寂,浓重的药味沉淀下来,混合着旧木头和灰尘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只有引流瓶里偶尔冒出的一个微小气泡,发出“啵”的一声轻响,短暂地打破寂静。
大梵在昏沉中辗转。
白天被强行压制的疲惫和药物带来的昏沉感,此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但意识并未沉入安宁的黑暗,反而滑向更幽深、更冰冷的噩梦深渊。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受伤般的呜咽。
紧锁的浓眉下,眼皮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上迅速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沿着太阳穴滚落,浸湿了鬓角。
身体在薄被下无意识地绷紧、扭动,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绑、拖拽。每一次细微的挣扎,都牵扯着胸口的引流管和尚未愈合的伤处,带来一阵阵闷痛,却无法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不要……”破碎的音节从他紧咬的牙关缝隙中艰难地挤出,带着浓重的恐惧和哀求,模糊不清,“……妈……别……”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别打我……痛……”
紧接着,那声音又陡然低落下去,变成一种令人心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别走……求你……陪陪我……妈……”
他胡乱地挥舞着没被固定的右手,手指痉挛般地抓挠着身下的床单,发出“嗤啦”的摩擦声。
仿佛在抵挡着无形的鞭笞,又像是在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即将消逝的温暖。
“……冷……好冷……”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枕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颤抖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无法驱散的寒冷和恐惧。
昏黄的光线下,他古铜色皮肤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暴力的过往。
尤其是左臂上那道深暗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的烫伤旧疤,在汗水的浸润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隔着一道薄薄的布帘,苏凝坐在那张旧木桌旁。
她没有睡。桌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书页发黄脆裂的《本草拾遗》,旁边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浓茶。
笔尖悬停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团。
布帘另一侧传来的压抑呜咽、破碎的呓语、床单被撕扯的摩擦声……如同冰冷的针,穿透了药味弥漫的寂静,一下下扎在她的耳膜上。
她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更深的墨点。
那些破碎的词语——“妈”、“别打我”、“陪陪我”、“冷”——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她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帘子,落在那张因梦魇而痛苦扭曲的、布满冷汗的脸上。
脖子上的指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个男人清醒时的暴戾和危险。
但此刻,在无人窥见的深夜,在梦魇的牢笼里,他只是一个被童年阴影反复鞭笞、在寒冷和恐惧中绝望哀求的孩子。
一个被自己的母亲用烧红的火钳烙下耻辱印记、又被无情抛弃的孩子。
苏凝的眼神深处,那层如同冰封湖面的平静,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后的沉重。
她见过太多伤痕,身体的,心灵的。但眼前这个强悍如同凶兽般的男人,在梦魇中露出的脆弱和绝望,依旧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冲击力。
她静静地听着。听着那压抑的哭泣,听着那无助的哀求,听着那因恐惧而剧烈的喘息。
许久,布帘另一侧的挣扎和呓语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沉重而艰难的呼吸,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模糊的抽噎。
苏凝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她没有起身,没有掀开帘子,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空气里浓重的药味和消毒水气息,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桌上那杯凉透的浓茶,水面没有一丝涟漪。
夜,重新沉入粘稠的寂静。只有引流瓶里偶尔冒出的气泡,发出单调而微弱的“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