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冰蓝冻结的冷,不是棺煞侵蚀的僵冷,是……魂魄被硬生生从污血泥潭里出,挂在阴风尖儿上的……透心冷。
意识像块破抹布,被那股污血灌顶的窒息感硬生生拽回了躯壳。可这躯壳……还是我的吗?
左半边,那团蠕动、散发着甜腻腥臭的肉瘤还在!每一次“心跳”——如果那粘稠的搏动还能叫心跳——都扯得整个骨架咯吱作响。污黑的痂壳下,玉白、暗金、污黑、惨绿的光流毒蛇般疯狂扭动、撕咬,每一次冲突都像有烧红的铁钩在五脏六腑里狠命地掏!右半边,冰蓝的寒气像跗骨的毒蛇,啃到了心口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刺痛,肺叶像是冻硬的石头。
视线模糊,糊满了不知是血还是冰晶的污垢。勉强聚焦,看到的景象让残存的意识都在尖叫。
家?没了。风雪呜咽的院子?没了。糊着破窗纸的厢房?只剩几堵摇摇欲坠、爬满巨大裂痕的土坯墙,像被巨兽啃剩下的残渣。头顶是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穹,压得人喘不过气。脚下……是海。凝固的、望不到边际的暗红纸钱血海!粘稠,腐朽,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和死亡甜腥。残存的土炕如同血海中的孤岛,我就是岛上那摊即将被彻底消化的烂肉。
而在这片死寂的血海中央,风暴眼……
是那团光。
爷爷那件洗得发白、沾满大片暗红血渍的旧棉袄,死死裹着一团剧烈鼓胀、收缩的“东西”。棉袄破烂不堪,棉絮混着暗红的血渍不断从破口喷溅出来,像垂死挣扎的伤口。里面,冰蓝的微光和爷爷留下的暗金髓光疯狂对撞、闪烁!每一次光芒爆闪,都让棉袄鼓胀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嗤嗤”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炸成碎片!
无数条暗红、粗如儿臂的血肉藤蔓,如同被石化的巨蟒,死死缠绕在棉袄包裹的光团上!它们来自炕底深处,顶端那布满獠牙的狰狞口器,此刻却凝固在撕咬的姿态,覆盖着一层灰败的石壳。正是这些被爷爷心头血髓光“点燃”石化的血参藤,像最沉重的锁链,暂时禁锢住了里面的东西!
“呃……嗬嗬……”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抽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左肩肉瘤搏动的腥臭和右胸冰寒的刺痛。冰蓝存在那滔天的暴怒和被封镇的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针,不断穿透棉袄的缝隙,狠狠扎进我残存的意识!它要挣脱!它要湮灭一切!
“轰——隆——!!!”
脚下的大地猛地一沉!如同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
凝固的纸钱血海剧烈地波动起来,掀起粘稠的暗红“浪涛”!一股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污秽、充满了贪婪和孤注一掷疯狂的阴煞之力,如同决堤的黑色冥河,猛地从棉袄光团下方的血海深处……破“土”而出!
是那口巨棺!它终于等到了冰蓝存在被束缚的绝佳时机!它感应到了那团被包裹的、对它而言至高无上的“髓主”本源!更感应到了我这具作为“丹炉”、同样蕴含了混乱山髓之力的残躯!
污秽的黑色洪流如同有生命的触手,一部分狠狠撞向那包裹着冰蓝存在的棉袄光团!试图撕开封印,攫取那点冰蓝本源!另一部分则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如同黑色的巨蟒,顺着残破的土炕,狠狠卷向……我左肩那团疯狂蠕动、散发着混乱山髓气息的恐怖肉瘤!它要连“炉”带“药”……一起吞掉!
“不——!”意识在绝望中嘶鸣,身体却动弹不得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污秽的黑色洪流,裹挟着浓烈的尸臭和甜腻参气,瞬间扑到眼前!
就在那污秽黑流即将吞噬左肩肉瘤的瞬间——
“咚!”
“咚!”
“咚!”
三声。
沉闷。
悠远。
带着一种穿透阴风血海的奇异韵律。
像……鼓槌……敲在蒙了老牛皮的鼓面上。
不是幻听!
声音……来自……门槛的方向!
涣散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艰难地、一寸寸地……挪了过去。
门槛。
那扇早己不知去向的木门残留的门框下,厚厚的积雪被踩实了。
门槛上……坐着一个人影。
是奶奶。
她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棉袄棉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怀里,抱着一个……褪了色的、蒙着灰扑扑皮子、两边缀着两颗小木珠的……拨浪鼓。
风雪卷起地上的暗红碎纸屑,扑打在她身上、脸上。她却像一尊历经风霜的石像,纹丝不动。浑浊的老眼,没有看那惊天动地的混乱战场,没有看那被棉袄包裹、疯狂闪烁的光团,也没有看我这个不形的孙子。
她的目光,越过了坍塌的院墙,越过了凝固的血海,首首地……望向……村后……那片在铅灰色天穹下显得格外阴森狰狞的……老林子深处。
干瘪的嘴唇,在呼啸的风雪中,极其轻微地……开合着。没有声音传出,但那口型,我认得:
“七……”
“第七日……”
“头七……”
“该……回……魂……了……”
话音(唇语)落下的瞬间——
“咚!”
她枯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转动了一下……那小小的……拨浪鼓!
鼓槌敲击鼓面!
“咚!”
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整个凝固的、充斥着污秽阴煞、冰蓝怨毒、混乱山髓的……空间……猛地……一震!
“呜——!!!”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风!凭空卷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呜咽……猛地横扫过整个纸钱血海!
阴风卷过之处——
那些凝固在棉袄光团上、如同石雕的血参藤蔓……灰败的石壳表面……极其突兀地……裂开了……无数道细密的缝隙!
缝隙深处……不是暗红的血肉……而是……一点……一点……极其微弱、却带着浓烈不甘和怨毒的……幽绿……光芒!
是黄皮子精煞的残息!老参婆那根拐杖山参的灵性!被爷爷心头血强行点燃、石封在藤蔓里的……妖魄余烬!
此刻……被这蕴含着“头七回魂”法则的阴风……和那声奇异的鼓点……强行……唤醒了!
“嘶……嘶嘶……”
无数道细微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嘶鸣,仿佛从石缝深处渗出!那些凝固的藤蔓……开始……极其缓慢地……蠕动起来!灰败的石壳簌簌掉落!露出下面……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暗红脉络!顶端那些被石封的狰狞口器……獠牙……极其僵硬地……再次……张开!
它们的“视线”……或者说……那幽绿妖魄余烬的贪婪……瞬间……锁定了……同一个目标!
不是冰蓝存在!
不是巨棺阴煞!
也不是我这具残躯!
是……那件包裹着冰蓝微光、正疯狂闪烁的……破旧棉袄上……那大片大片……早己干涸、此刻却在阴风鼓点中……隐隐散发出爷爷气息的……暗红……血渍!
爷爷……心头血!蕴含了他一生山髓修为和不屈意志的……最后的……髓光精华!对这些妖魄余烬而言……是世间最纯净、最致命的……毒药!也是……最无法抗拒的……大补之药!
“吼——!!!”
一声混合了亿万妖魄贪婪嘶鸣的恐怖咆哮,猛地从那些蠕动的石藤中爆发出来!
无数条刚刚挣脱石壳束缚、带着幽绿余烬光芒的血肉藤蔓!如同嗅到血腥味的、彻底疯狂的食人鱼群!无视了卷来的棺煞黑流!无视了冰蓝存在的怨毒冲击!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焚尽一切的贪婪……狠狠地……噬咬向……那件破旧棉袄上……爷爷心头血染就的……暗红血渍!
“嗤啦——!!!”
棉絮混合着暗红的血块……被疯狂撕扯下来!
“嗡——!!!”
棉袄下,冰蓝微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刺目强光!仿佛被亿万根烧红的毒针同时刺入核心!爷爷心头血对它的封镇,正被这些疯狂的妖魄余烬……以最暴烈的方式……强行……撕开!啃噬!
“不——!!!”
冰蓝存在的意念,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惊惶!仿佛守护它最核心的屏障……正在被一群疯狂的蝼蚁……用命……啃穿!
而与此同时——
那卷向我左肩肉瘤的、污秽棺煞黑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头七回魂”法则的阴风鼓点……狠狠……冲散了!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叹息之墙!
阴风……卷过我的身体。
冰冷刺骨。
但……就在这冰冷刺骨的阴风扫过左肩那团疯狂蠕动肉瘤的瞬间——
肉瘤内部……那狂暴冲突、几乎要将我彻底撕碎的混沌乱流……猛地……一滞!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住了暂停键!
紧接着……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从左肩深处……那混沌乱流的核心……弥漫开来……
不再是纯粹的毁灭剧痛……
不再是冰冷的僵死……
而是一种……沉甸甸的……
如同……大地深处……最厚重、最古老的……岩石……被唤醒的……
脉动!
咚……咚……咚……
缓慢。
沉重。
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沧桑……和……疲惫……
仿佛……一颗……沉寂了太久太久……属于大山的……心脏……正在……缓缓……复苏……
这脉动出现的刹那——
“吼——!!!”
地下深处,那口巨棺……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极致贪婪、狂喜和……一丝……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的……咆哮!
它感应到了!
那并非它渴望吞噬的混乱山髓!
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纯粹、仿佛山峦脊梁本身意志的……苏醒!
奶奶依旧坐在门槛上。
风雪更大了。
她浑浊的老眼,终于……缓缓地……从老林子的方向……收了回来。
目光……越过了疯狂撕咬棉袄的妖藤……
越过了剧烈闪烁、发出痛苦尖鸣的光团……
越过了污秽翻腾的棺煞黑流……
最终……
落在了……
我这具……左肩深处正传出沉重脉动、右半边却覆满幽蓝寒冰的……
残破……躯壳……之上。
干瘪的嘴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像是笑。
又像是……哭。
枯瘦的手……
再次……
极其缓慢地……
转动了……
那褪色的……
拨浪鼓。
“咚……”
鼓点落下。
如同……
丧钟敲响。
又如同……
招魂的……引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