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摞书籍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沉默矗立。
封面的蔬果彩图、手绘野菜、热气腾腾的炒锅。
在客厅明亮的顶灯下散发着油墨和旧纸特有的、略带苦涩的香气。
这香气对陈芹而言只是空气里多了一缕无法分辨的尘埃。
但对刚推开玻璃门走进来的林小满，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
他带着一身清冽的山泉水和泥土气息走进客厅。
崭新的灯芯绒背带裤裤脚被水打湿，颜色深了一截。
手指尖还残留着浇水后的微凉和泥土的微腥。
他习惯性地想低头溜回儿童房的方向，目光却被客厅中央那片突兀的“书山”牢牢攫住。
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他瞪大了眼睛，灰暗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书？这么多书？新的？！
《家庭蔬果种植与病虫害防治图鉴》封面上鲜艳的番茄和翠绿的黄瓜照片。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关于“三片真叶”的模糊指令。
《野外可食用植物与野菜辨识手册》封面上那株叶片特征清晰的荠菜手绘图。
瞬间与他早晨笨拙拔草时露台竹竿“放过”的某种植物重叠。
《家常菜烹饪基础（图文版）》封面上那盘色泽的炒菜。
更是狠狠地戳中了他的记忆。
书。是书！
有图！有字！
能告诉他番茄苗长什么样！
能告诉他哪些草可以吃！
能告诉他……怎么做饭！
巨大的冲击让林小满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汹涌的狂喜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感填满。
他甚至忘记了那个灰白身影可能就在附近，忘记了恐惧。
他像一颗被磁石吸引的铁钉，走向了那张玻璃茶几
“哗啦！”
由于动作太猛，最上面那本厚重的《图鉴》被他撞得滑落下来。
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但他根本顾不上。
他手忙脚乱地跪坐在地毯上，急切地抓起那本滑落的《图鉴》。
冰凉的硬壳封面触感真实。
他颤抖着手，胡乱地翻开厚重的书页。
哗啦啦——
清晰的彩色照片如同潮水般涌入眼帘。
红润的番茄特写。
翠绿带刺的黄瓜。
紫色的茄子。
每一页都详细标注着名称、习性、生长周期。
他贪婪地翻动着，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找到了！
【番茄 Solanum lycopersicum】
页面清晰地展示着番茄从种子萌发、子叶展开、真叶生长到开花结果的全过程图片。
旁边配有详细的文字说明：“幼苗期：子叶两片，呈椭圆形。第一片真叶出现后，标志幼苗期开始……三至西片真叶时，可进行移栽……”
图片。
文字。
清晰的步骤。
林小满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展示着“三片真叶”状态的番茄苗图片。
嫩绿的叶片舒展开来，脉络清晰，形态与早晨露台竹竿“保护”过的几株小苗何其相似。
原来……原来那就是番茄苗。
原来“三片真叶”是这个样子。
巨大的豁然开朗如同阳光刺破浓雾。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前院那片属于他的土地。
那些被他“放过”的嫩绿小苗，在阳光下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他知道了。他认识它们了。
他丢开《图鉴》，又急切地抓起那本《野外可食用植物与野菜辨识手册》。
飞快地翻动。
荠菜。
蒲公英。
灰灰菜。
清晰的叶片特写、根部特征、可食用部位标注……
他的手指定格在【荠菜 Capsella bursa-pastoris】那页。
心形的基生叶，羽状深裂，白色小花……和他早晨拔草时。
露台竹竿轻轻点在其旁边“放过”的那几簇小草完全一致。
原来那个可以吃。
他再抓起《家常菜烹饪基础》。
翻到“炝炒土豆丝”那页。
清晰的步骤图：土豆削皮、切丝、浸泡、沥干、热油爆香花椒干辣椒、下土豆丝翻炒、加盐加醋……
图片旁边是简洁的文字说明和用料配比。
他仿佛闻到了那熟悉的、带着醋香的烟火气。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起来。
他如饥似渴地翻看着，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一本接一本：《生活小窍门大全》里如何清洗油污的图解。
《少儿版急救常识》里包扎伤口的步骤。
《简易木工与维修》里钉钉子的示意图……
这些带着图片和清晰步骤的知识，像一把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无数扇被恐惧和茫然封锁的门。
他不再是那个在泥土里对着嫩苗和杂草手足无措的野孩子了。
他有书了。
书里有图。
书里有答案。
巨大的兴奋和一种久违的、属于“学习”的熟悉感冲击着他。
他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那个灰白的身影可能就在楼上。
他跪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茶几，将几本书摊开在腿上、地上。
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埋进书页里，手指急切地划过图片和文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念那些能拯救他的知识。
崭新的背带裤蹭上了地毯的微尘也浑然不觉。
旋转楼梯的拐角阴影里，陈芹静静地站着。
她刚刚从三楼下来，深蓝色工装裤的裤脚沾着设备平台特有的灰尘和油渍。
灰白的瞳孔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俯视着楼下客厅中央的景象。
那个穿着崭新背带裤的男孩，像一只终于找到宝藏的鼹鼠，整个人几乎要埋进那堆摊开的书籍里。
他小小的身体因专注和激动而微微前倾。
手指急切地划过《图鉴》上番茄苗的图片。
又飞快地翻到《野菜手册》的荠菜页。
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那是被知识和希望点燃的光亮。
他时而对着图片皱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
完全沉浸在那个由图片和文字构建的、清晰有序的世界里。
三好学生。
独自生存。
学习能力。
几个冰冷的标签，在眼前这专注汲取知识的身影上，得到了无声的印证。
陈芹的目光扫过他蹭上灰尘的崭新背带裤裤腿。
扫过地毯上散落的书页，最后落在他微微翕动、无声默念的嘴唇上。
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楼梯扶手的手指关节，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
她看了一会儿，无声地转身，没有惊动楼下沉浸书海的身影。
脚步沉稳，重新踏上通往三楼的旋转楼梯。
靴底碾过台阶上残余的泥屑，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很快消失在楼梯尽头。
客厅里，只剩下林小满一个人，跪坐在冰冷的地毯上，被温暖的灯光和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籍包围。
窗外，暮色开始西合，给前院那片土地和陶盆里的小苗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别墅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里，是书本带来的清晰秩序和微弱的希望之火；
另一个世界里，是沉默运转的设备、枯萎的植物标本，和一张刻着冰冷坐标的旧地图。
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成了这片“桃源”黄昏里唯一的、充满生机的乐章。
